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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霖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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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王麾下副将,校尉贺然风,乃是祁域授业恩师亲子,与祁域师兄弟相称,乃是琰王得力的手足心腹。奉命先行带先遣队伍押送收缴文书财物等,快马加鞭赶往景都。剩下大部队由琰王坐镇,与赶来的楚王亲部汇军。
接到通信,贺然风所带一支队伍已到达琰王封地浔阳,派人将重要文书战报传回京城,稍作休整可沿路汇合一同回京。
行军艰苦,比不得宫禁养尊处优的优渥环境,更何况早沦为阶下囚的南楚王公贵族们,能载进囚车的已算得上优待。
俘虏们一路上衣无保暖,食无果腹,寝亦难眠,稍稍走慢了些便有兵士拿着马鞭呵斥催促。只是琰王到底治下严格,倒是少有杀俘泄愤贱□□女之事发生。实在撑不住病的自生自灭,死的也便随处埋了、裹了草席扔了。
相比下,坐着高车华盖,前呼后拥,有宫女伺候士兵护卫的花朝长公主,看在众人眼中,自是神仙般快活。
众皇亲楚臣的苦楚花朝自也看在眼里,只是现下尚难自保,如何救得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文人。
这一日,自拔营行军已过十日,行到了南楚边境。再过百十里,出了前面的澈蒙山,便回到景朝境内,那头贺然风也传书回来,已到了琰王封地浔阳,稍作休整即刻上京城复命。是以这日行至一片开阔平地,便传令全军休整半日。
难得天晴日暖,无风无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给那些降臣俘虏也加了餐,圈了范围放放风。
难得自由的空气都变得清甜,花朝带着花玦站在前坡上看到圈起的四下散开被囚的国人。
回首来路茫茫,不曾有浮云蔽日,旧不见长安。
“长公主,请留步。”这是花朝第一次前来探视自己名义上昔日的臣子亲友,其中不乏旧日熟识。不出意外把守的士兵拦住了她。
见到祁域正朝这个方向过来,身影逐渐靠近,“你们将军命我可以自由走动,”花朝周旋说:“难道,你要违抗军令吗。”
花朝并不硬闯,却也不退,目光清濯直视阻拦的小兵,一个没见过什么权贵的下等兵卒如何抵得住这秀目威严,被花朝不卑不亢的架势唬住,当即垂下头不敢对视,僵持不肯放行。全军都知道这个特例的南楚长公主,明明是战败国的俘虏,却依旧摆出一副贵人架子。
“没什么不能进的。”祁域说。
“参见将军”,军中礼节从简,花朝微微福身见礼,“祁将军有礼。”
祁域伸手请花朝先行,“我带公主去看看吧。”刚站在后侧出神的花玦随即快步跟上,视线接触到祁域略带打量的眼神,赶忙低下头加快脚步。
已经十四岁的花玦身量见长,比起寻常同年纪的少女是高挑了些,不过配上他秀气白皙的脸,又做侍女打扮,祁域倒只觉有些眼熟,分明不记得之前有这个人。
花玦只是心虚,生怕自己和花朝的关系被看出来,更怕自己是男子的身份暴露,也顾不上身后稍显打量的眼神了,按理该等祁域先走,再最后跟上,显然没人教过花玦这些细节。
进了这片临时圈起来的营地,只见旧日南楚的王公贵族们依旧被关押在囚车,路上被驱赶走路的那些,此刻正坐地休息,有向北叩首垂泪,大多是家人相拥,气氛凄然。
此地临近景朝,北望不见长安路遥,骤然被俘离乡,总是有故土难离之思,想又念及而今家国不再、身陷囹圄,更是悲上心头感伤落泪。
见几人簇拥而来,人群渐起了骚动,更近些他们许是认出昔日的南楚长公主,如今却和灭族亡国的罪魁祸首谈笑风生,安心为座上宾的样子,那些自认有骨气宁死不降的文臣即出言侮辱,无主意的妇人们也窃窃私语起来,仿佛亲眼看到那些流言坐实。
看见是她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得一夕安身,更或者,她早暗中勾结了景朝,通敌叛国。将被献给景朝皇帝,却在路上先勾引了他的儿子。
昔日高贵的南楚公主,如何落得比最低贱的娼妓还不堪,亦或是她本性就如此□□。
“你早听过这些流言了吧。”花朝面不改色蹲下身,她看见一个面色潮红的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神志迷糊。她伸手去碰查,还未接触到孩子的脸,就被母亲轻拍孩子的手打开。
“滚开,别假惺惺的。”
花玦闻言皱眉,一路上他奉花朝吩咐,送过几次食物药品给这些人,却时时听见被他们议论贬低。看到他来分发物资,明知他受命长公主手下,还将不堪入耳的话说得更大声,十足的刻意刻薄。
隐去下流不堪的话,花玦只是告诉她那些人并不领情,要不别费心了。花玦和这个并未相认的姐姐并不相熟,可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从最初保命的权宜之计,到如今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从她不动声色“让”给自己的卧榻,到保暖的绒裘,很容易发现她是面冷心热。
之前的传闻确是没错,长公主性情温和,慈悲为怀。花玦渐渐觉得,有个姐姐好像是挺好的。
听说骂她假仁假义,花朝也淡然处之并不多说,依旧将送来的物资分发下去。可东西送去了,流言却愈演愈烈,从卖身求荣到勾结外敌叛国,她独享照旧的锦衣玉食就是最好的证据。
花朝另一只手还是附上那孩子的额头,烧得滚烫,眼神迷离,将闭未闭,这么恶劣的环境,再拖下去很快便会不治而亡。
“阿玦,把她带回车上请军医来医治吧。”指腹轻轻擦拭孩子眼角流出的泪水,看着她无助的颤抖。本该是在父母宠爱下快乐成长的孩子,如今却病倒在颠沛流离的离家路上,生死难测。
花玦看了祁域一眼,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想必是不阻止的。就弯腰去抱那孩子,准备带到配给他们的车驾,再找混熟了的军医来救治,希望能救她一命。
书上写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玦是不大信,他只是不愿见到无辜之人受难罢了。
大人或许作恶,或许造孽,孩子总是无辜。
谁知花玦才碰到孩子的手,那母亲状似癫狂地掐上孩子的脖子,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花玦见状赶忙去扯,可这疯癫的妇人力气却大的出奇,死死掐着不放,眼见病重的孩子脸涨红起来,手脚也挣扎起来,花朝也伸手去抢。
看见银光闪过向花朝的脖子去,花玦急忙去拉,“小心!”祁域赶忙上前,一脚踢开那妇人的左手,一只磨得尖利的簪子脱手扎进土里。电光火石间,不查那银簪还是擦着花朝的脸颊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那妇人叫随行的侍卫制服,堵上嘴拖了下去。离开俘虏营地,带着孩子往开阔的地方去,渐远骚乱平静下来。
军医闻讯赶来,在花朝的坚持要求下,先去给救下的小女孩医治。
“顺便给她包扎一下,”祁域指向抱着孩子的花玦。
花玦愣了下,自己手背上被疯女人抓破几道血印子,他不说都没发觉。抬眸,祁域却并未看他,只掏出一方帕子给花朝擦拭血痕,花朝微微转头避开,接下了帕子。
“我师妹绣的,公主见笑了。”看花朝翻看帕子上歪歪扭扭的绣花,捕捉到她稍纵即逝的笑容,祁域解释道。
“绣的什么?”
“是桐木竹食。”未待祁域回答,花玦就抢先说道。
此时终于触到祁域看过来的眼神,花玦却避开对视,继续说,“我猜的,别问我怎么知道。”
祁域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花朝手里的帕子,那堆潦草的绿色绣线绕成的样子,不是小师妹洋洋自得告诉绣的是他的名字,他也才勉强努力拼凑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花玦下意识就说出了那个答案,再仔细看看,分明也不太像了。
祁域第一次注意到,花朝身边还有这样一个有趣的孩子存在。
花朝的脸上伤的不重,军医信誓旦旦用了他的药膏绝不会留疤,祁域还是有些担忧。
“最重不过毁容而已。又不是什么性命之忧。”花朝蹲下身,“况且,我若失去容貌,就会有性命之忧吗?”
她看见萧索的草地上竟还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色单薄的花瓣,嗅不出什么香味,不知道是什么野花。
花朝摘下花,别在耳后,回首对着祁域灿然一笑,“好看吗?”
今日得以休整,花朝换上了一身月白色长裙便装,拥着暗褐色狐绒斗篷,围领处由火红艳丽的狐尾而成,长发简单钗起,少了满头珠翠越发称得发如墨肌胜雪。白色野花戴在耳畔,略施素妆的绝色容颜又添上两分清冷遗世之感。
祁域看着她一举一动,满眼都是眼前的女子,仿佛真的如他自己所言一般,景朝琰王对才貌无双的南楚公主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只是越是美好的面容,就显得脸上的伤痕越发刺眼。那血色刺中了祁域冷静自持的心,他想抚去她脸上的伤痕,想拥有这样的笑容。
很久以前他就这样想了。记不清时间,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面带着伤痕,对他淡淡的笑,若近若远,伸手却只是虚无。
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他说:“这等俗物如何配得上公主天人之姿。”伸手取下映在她发间的小花,拿在手中把玩。
这花就像刚刚闹剧里不省人事的小女孩,一样的脆弱又坚强,挣扎着活在这凌乱荒芜的世界,又被他人随意践踏采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远方不知何处传来的歌曲,也可能是风寄托了四面来的思乡哀情。谁在唱,又在哭泣。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