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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霖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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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本就国弱,于北境一隅偏安数年,上任国君更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外界皆传闻,楚皇独宠皇后,不近六宫,皇后却子嗣稀薄,在位二十几年,膝下唯有一公主长大成人。
以至于幼子早夭,到最后缠绵病榻,国家后继无人,不得已间,病得稀里糊涂的楚君竟下了道糊涂的圣旨,意册立皇长女,公主花朝为皇太女,以承继大统。
然圣旨还未出中书省,便被把持朝政的宰相截下,推上个不知哪来的宗室子承袭了皇位。
花朝回忆起那日,父皇在病中少召见自己,皇后侍疾也会被请回,免得过了病气。可是再见到,父皇却穿戴整齐,龙袍冕旒正襟危坐,花朝难得见到父亲这样严肃神情,自是打起精神郑重见礼。
虽是勉强支撑病体,苍白的面色极力克制,若不是看到旒珠帘微微晃动。楚帝看着座下向自己跪叩再拜行大礼的女儿,这是自己的孩子,是楚国唯一的公主,为君为父,他自省有愧于心。
想来年少时壮志豪情,从中兴之主的父亲手中接过皇位,一心梦想着开疆拓土,更想着策马南下,一统中原土,定江山主苍茫沉浮。他自信,南楚数代帝王的宏愿,将在自己手中变成现实。
那一日,他小战得胜,打马回程途遇一山野破旧寺庙,也是在这里,随手赐下千金修缮佛寺后,见到后来他一生所钟情的女子,将之带回宫奉为美人。
见佛偈曰,趣求诸欲人,长起于希望。诸欲若不遂,恼坏如箭中。
方丈笑着解释,这是告诫要无欲则刚,否则,将来欲不可得,若万箭穿心。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是如何洒脱意气,策马回首,“转告老方丈,江山美人皆我所欲,亦皆我所得。”带着内力的高声回荡在林间草木间,久久仍犹言在耳。
回去的路上,群青回退,他怀里圈着叫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快马驰骋。女子清甜的声音随风送进耳中,“陛下言之并不信神佛之说,那为何以千金赠之礼佛。”
“那是谢礼,谢叫我遇见你。”楚王笑着看远处,身前,他的江山,美人。
触手可得,甚至得偿所愿。
然而正如那天得到的箴告,自此以后,情形急转直下,“诸欲皆不遂”。
他不甘心,他不相信,他试图反抗,可他无力与命运抗争。最初他以为是女人阻碍了自己的雄心,痛定思痛听从太后,默许皇后,忍痛将心爱的美人关进冷宫。
可困局并未得到缓解,宰相大权在手,步步紧逼,自己处处掣肘,新政不得出,政令无法施行,每每自己施计夺权,却总失之毫厘,更加被架空。
渐渐的,年华老去,无用又无权的天子,困囿宫闱的野心,被一日一日地磨去,早年立过的宏图再羞于提起,于美人耳鬓消磨间埋葬自己的政见视野。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敢为敢当的君王。他不懂究竟是命运的无情游戏,还是上天刻意的捉弄,自己一切的所思所想所图,皆不可得。
他再也不是他自己的君王。
眼前就像浮云迷了遮住光景,前半生不多的欢愉、占据半生的隐忍痛楚皆走马过,楚帝不知是否自己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一团金光冲破云霄落进殿中,盘桓瞬息,就笼在花朝周围。
他看见那金光渐渐散去,花朝正站在那里,长眉入鬓,发髻如云,却和自己一样,头戴高珠冕冠,华丽锦绣的红袍上赫然盘踞着五爪金龙。
楚帝内心震动不已,手指死死扣在龙椅上才稳住身形,心下确认这必定是天降祥瑞,乃是上天给予的肯定,对自己决定更加坚定了几分。
花朝静静待下等候,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皇为什么不叫平身,竟还会看见自己成为女帝的幻象,更加不敢想象将会发生什么。只安静俯首等待。
楚帝再睁眼时,祥瑞之兆已消,观众人皆低眉,似乎只有自己一人得见。也不叫花朝起身,招手唤来贴身太监宣读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天受命,继统大位,自谓祖业可成。然由诸己过,施政不行,无自治世之能。时惊觉寤而省己,深觉愧负先人。兹永乐公主花朝,朕之嫡长女,才能尽不输须。亦有报家国之心,有可托社稷之德。”
宣旨太监顿了顿,继续念,“今朕告天下,册立为皇太女。及朕崩,乃立之为新君,承楚之大统,为以得嗣吾志,当仁惠之王者,勿负君国之重恩。朕等既逝,方不愧于列宗万民。”
随着太监所读一字一句钻进花朝的耳中,冷汗竟是打湿了内衫,心下惊惶不已,不知父皇所谓何意。虽前朝也有过女帝继承皇位,但是楚国从未有过先例,且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况且宰相早已暗中物色好了宗室孩子预备过继皇室。
宣读完毕,楚帝即刻要求传令尚书省诏告天下,仿佛大石落地般松了口气,随即脱力倒在了龙椅上。身边侍女赶忙将其扶进去榻上,太医早已侍立在侧。
花朝承认,这道旨意虽然指意不明,且福祸不知,但是自己听见确是激动多于惊惧的。她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毕竟从前,从未有人告诉她,也从未想过,自己原来也可以得到那个位置。
那样的高处,万人之巅,天下臣服的位置。
刚刚从听到消息,到接受这个“意外之喜”,花朝尚未适应理解,变故突至。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去想来不及去看。只能任由本能的愤怒占据整颗心,又被理智渐占据生出的恐惧刺穿,血淋淋空洞地疼。
宰相带人截杀了去传旨的太监,当着气若游丝的楚帝面前,焚火烧了那道诏书。花朝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父皇嘱咐的话还在耳边,嘱托的事还没有头绪,曾经不会遥想的皇位,触手可及又化为灰烬,就落在自己眼前。
“陛下休要操劳病体,国家大事由臣代为处理,尽可放心。”宰相瞥了眼榻边的小丫头,“女人,就不必肖想帝位了。”
她第一次体会到父皇临死前再三痴念的,心有不甘,是何物。
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得之即失,如何甘心。更别提自己的父亲,楚国的皇帝,却一生为人钳制,如龙被困浅滩,不得出亦不得飞。
楚帝算是被活活气死的,虽然他本就死期将至。死不瞑目。
“你记住,不论是内鬼篡位还是外敌亡国,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我并不指望你真的能坐上这位置,就算暂时得到也难守成。决定也是几天前突然意气所下,今见祥瑞金光,只以为苍天怜悯,不叫我国祚落入奸人之手,奈何,奈何。
本就是为了再最后一次,做不受左右,不用瞻前顾后的决定罢了。
新君年幼,向来独掌大权的宰相却突发恶疾,病得来势汹汹一病不起。本来众臣新皇皆以为试探,然实在是沉疴难返之像,于是相互碾轧争斗愈发狠厉。朝内有党羽林立弄权,境外景朝国力强盛又喜征伐,内忧外患下自是朝不保夕。
南楚常德四年十月,景朝大军破都城长安,帝素衣批发,赤足而降,史称“哀帝臣景”。
出征前夕,景都皇宫,铜露宫,寻仙台——
送行宴上,寒夜入酒。年迈的景帝望着自己骁勇善战的儿子,眼神晦明不定,忽而站立举酒,向众臣道,“吾儿神勇,当为大将军。”
“今北征南楚,定当旗开得胜,一举亡楚。待大军凯旋,朕再上这铜露寻仙台为吾儿大贺。”
琰王听罢随即起身于堂中跪叩,言语铿锵:“臣定不辱命。”
饮下赐酒,琰王却仍旧跪不起身,皇帝欣慰的眼神逐渐变冷,他已经许久没看透自己这个能干的儿子了。
宴席间,言笑声骤歇,未醉者皆放下酒杯注视,醉酒者也不敢放肆安静下来,一时间觥筹交错的喧闹歇下,众人皆肃穆如无声鸦雀。
“怎么还不请琰王起身,”景帝踢了一脚侍立的小太监,言语颇似不悦,好像是因为那小太监忘了去搀才叫他心爱的儿子跪了许久。
小太监得了令,几乎连滚带爬要去扶起琰王,可祁域还是不动,这还不能硬去扯,登时小太监冷汗起了一身,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琰王面前。
夜幕下,御座高台上的君父捏着酒杯捻转着,许久才说:“琰王若有话,直说,朕皆允。”
“臣想请一道恩旨,”琰王回话,“南楚公主才貌无双,名动天下,臣想请求陛下,若臣得胜,可否将其赏赐予臣。”
下首座的太子急了,站起来大声制止:“不行!”
早在议定伐楚之时,一向不喜武功的太子却主动要求领兵亲征,景帝嗤笑看着自己不堪大用做个守成之君都勉强的太子,摇摇头笑骂:“休要胡闹,朕知道你想什么,且等得胜回来再说。”
话头一转,又说:“不过太子你上不得阵前,坐镇后方看运粮草辎重亦可。”
看着躬身行礼的太子,轻拍两下肩膀,说道,“朕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要你们兄弟去挣。”边说着双手扶起琰王,在场皆谈君臣父子,合力齐心。
没人管骄纵的太子在比划什么,因为都听见面露笑容的皇帝说的话冷若冰霜。
“哦?琰王说,如若得胜,”皇帝踱步走到跪着的祁域面前,又重复说:“如若得胜。”
“那,如若不得胜,琰王以为如何。”
祁域闭眼又睁开,眼里写着坚决,回到,“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胜,以死谢罪。”
此话一出,全场又是静默,以至于不知谁掉落的酒杯响得突兀。景帝信步走回高位,蓦然转身拔出身旁架上的佩剑。
上好的宝剑出窍,未闻剑声先见剑光,众人慌觉一道冷冽白光闪过,不自觉皆下拜叩首,才听见龙吟虎啸旋声而至。
场面紧张,早有胆小者脸色苍白,冷汗津津不可立。而琰王却面色如常,不卑不亢。
“哈哈哈,”景帝扫视众下,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好,好,琰王颇有朕当年之风。封神威大将军,赐配宝剑龙兵。”
龙兵宝剑乃是景帝佩剑,早年跟随征战四方,传闻饮血长歌。近年来归鞘不出也是从不离身,宴饮围猎,哪怕去某妃嫔宫中亦随身携带。今日就赐给了琰王,还赞其肖似景帝当年。
在坐某些人心底,一些权势利益的天平开始缓缓倾斜。
回想起寻仙台上自己冒失同太子争功的场景,看着长公主远去车辙逐渐盖上的新雪痕,祁域不禁自嘲失笑,虽说来日方长,但他不容许任何可能发生的一点点意外。
花朝公主他是必定要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