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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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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宥刚离开太极殿不远,还未越过大门,便遇上了肖秉承。
他原是不打算理会此人,只正身大步向前。
可肖秉承却存心站在门口,斜身故意挡住了他的去路,微一拱手道:“见过王爷,没想到在此处也能碰上镇北王,真是好巧。”
沈宥斜睨他一眼,眼神凌厉,他勾起唇角冷声道:“何止是巧,本王与上将军的前缘后分还深着呢。”
肖秉承知晓他是在说当年他查抄安王府之事。
他咬紧了牙关,看向沈宥的眼神越发毒辣。
若非安王在朝中说他父亲的不是,迫使他家父被褫夺爵位,他又怎会如今沦为一个靠着女人上位的区区上将军?
思及此,他便心生怨怼,他阴阳怪气的讥讽:“下官可比不上王爷福泽深厚,就算沦为丧家之犬,也能化险为夷。”
沈宥八风不动,他长指抚过腕上的念珠,不轻不重道:“上将军莫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只是,也不知你的命有没有令尊的命好,有个好儿子‘舍’身救父 。”
当年安王检举肖家私铸军械,鬻官卖爵,可先帝也只是褫夺了肖家的爵位,贬为庶民,却并未将人赶尽杀绝,人人都道肖家是命大。
可只有几个人知晓,是因陈太后当年看上了肖秉承的姿色,才求得先帝留他们家一条后路。
剑拔弩张的氛围紧张,肖秉承也是个能忍得住气的,听了也不气,只道:“左右是比得过安王,想当年刑场的血都要流出菜市口,个个身首异处,啧啧……”他瞥了沈宥一眼,继续道:“只是可惜了他那养子,即便留了一条命,也难逃被退婚的命运。”
话音刚落,便见沈宥的眸色阴冷,看向肖秉承的眼神愈发危险。
当年安王离世,他侥幸活了下来,改名换姓去了漠北,直到立了战功,有人庇佑才用回真实的名字。
漠北无人知晓他叫“喻安”,第一日回来的时候,从姜谷雪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时,他甚至有些恍然。
这种往事被突然提起,他恍惚又回到了安王府的那一晚,府上奴仆哀嚎遍地,凡是安王的贴身奴仆都被就地斩杀。
那一夜整个府上刀光剑影,血流不止,除了他叔父安王和他,其余三百余人皆亡命刀下,即便是束手就擒的妇孺也没能生还,叔父安王为了救他,被打断了膝盖骨,只能跪下。
后来他才知先帝只是下令查封王府,却并未下令屠府。
而下令做这一切的正是眼前这个人——金吾卫上将军肖秉承!
那时他还不是上将军,却为了讨好陈太后阳奉阴违,喝着安王的血,踩在安王的血肉爬了上来。
他的手不经意摸上腰间的佩剑,身上寒意乍现,所携的气场便向他倾轧而去,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拔剑立刻斩了眼前这个小人!
他的手握紧剑鞘,就在他要失去理智之际,听到一个清泠的声音扬声传来。
“放肆!上将军好大的威风,本宫到底是久居深宫,竟不知如今一介朝臣都能冒犯郡王了。”
沈宥朝她的方向看去,好像几年前,他也曾听过相似的话。
那时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他已被贬为庶民,她也说过一次“放肆”,只是那时她是对他说的。
一颗心蓦然扯起,封锁多年的心流淌出几分刺痛和酸涩。
是他讨厌的感觉。
姜谷雪刚从翰林院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剑拔弩张的一幕。
听到肖秉承提到当年的变故,她一张脸立刻冷了下来。
当年沈宥保下一条命,离开都城后,便换了个身份,唯有当年参与此事的几人才知此镇北王便是昔日的小世子。
他就是仗着此事,才敢这般放肆。
她缓缓走近,站在了沈宥身侧,不必多言就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姜贵妃?”
肖秉承见了她微微诧异,随后行了个礼,脸上却并无半分恭敬之意。
“娘娘错怪,臣不敢冒犯王爷,我不过是在贬斥先前的逆臣贼子罢了。”
她冷眸瞥向他,“贬斥逆臣自有朝前言官,何须上将军劳心僭越?”
“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罢了。”说完,肖秉承还煞有介事地抬手朝长生殿的方向拜了拜,语气古怪:“最好还能得陛下赏识得些功绩,以流放百世啊。”
姜谷雪最是见不得他这种小人得志的模样,故作模样地轻声一笑,旋即扬起了声音,“百世?这怎么能够?上有赵氏姐妹共事一夫,今有肖氏兄弟共事一妻,上将军日后定会载入史册,流芳千古。”
以色侍人、发觉太后有厌弃他的意思后,又举荐了自家堂亲弟弟,这是他生平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如今这块遮羞布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都不用看便知他的脸色不会好看。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肖秉承面色铁青,几乎要咬碎后槽牙,却怒不敢言,只甩袖忿忿离开了此地。
“此人适才所说之话你莫要放在心上,云鹤早知此人做风,往后若有机会,定会好好惩治他。”她看着肖秉承的方向,却是在对他说话。
又是这样,扇个巴掌,给个甜枣。
可他最难堪的时候,她却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双凤眸勾起一个弧度,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嘲弄。
心底隐隐生出的怨气让他有一瞬的愣怔,还有些陌生。
只是这种百感交集在她的视线转到他身上时,又恢复寻常。
唇角勾起,只是笑不达眼底,“贵妃来的倒是巧。”
姜谷雪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古怪,她看向他,道:“方才回宫去取玉佩,想着还给王爷,没曾想撞到这一幕。”
提及玉佩,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晦暗不明,意有所指地问道:“不知我的玉可有损坏?”
“王爷放心,那日玉佩是掉在雪中的,并未损坏,我捡起后便收起放好了。”她面色认真,显然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她伸手唤了唤站在不远处的环春,将装着玉佩的小方盒递给他,道:“王爷看看可是你落下的那一块?”
她的手莹白,与桃木色的木匣子放在一起,竟让他恍然觉着这双手才是遗失的玉。
在他恍神间,小匣子已递到了他的面前。
沈宥伸手接过接过,似是无意的,她微凉的指尖在他手心处带起一丝痒意。
打开方匣,便看见他那日落下的玉佩安稳躺在盒中。
再看去,他拿着盒子的手猛然一颤,凤眸也微微眯了起来。
只见盒中还有另一枚玉,两枚圆玉环紧紧扣在一起,莹白泛着光泽。
姜谷雪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神情一变再变,以为是玉佩不妥,便也张望过去,却见里面还躺着另一枚玉佩。
她心中一紧,今日事情太多,竟忘了前几日那拴着双环玉的手链断了,她那时顺手摘下放在了小匣子里。
而这玉……还要从六年前的那个上元节说起……
双环玉。
六年前的那晚花灯会,长明灯照满了整个长安,酒肆摊贩在路两旁喧闹。
而难得的是那夜只有她和沈宥两个人,沈遥因功课耽搁,被陈贵妃留在宫中。
沈宥平日里极为老成,沉着内敛,有什么心思也不轻易说出,她觉着是等不到让他先开口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那时下定决心,要在这上元日先与他表露自己的真心。
可还未等她开口,就不巧的碰到了他的爱慕者。
安王世子,清新俊逸,才貌双绝,更是有人为他作了一首诗,称之为“皑皑山巅雪,皎皎云中月”。
他的追求者众多,不比追求她的少,她也早已司空见惯,便在一旁准备好了听他如何拒绝,思忖着一会儿若是自己被拒绝后,该如何表现才能显的不那么丢脸。
只是这次不大一样,他拒绝时,回了一句:“宥已心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可。”
说这话时,他看向了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第一次起了澜漪。
读懂眼中的意味,原来早有预谋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人。
那夜,他赠了她一条双环玉做成的挂坠,是长安儿女常用来做定情的物件儿,并没有多稀奇,可她却欢喜的紧。
她将它用一根红绳穿起,挂在手腕上,时刻不离身。
后来姑母告诉她才知道,这双环玉坠是他早逝的母亲留给他最后的遗物。
十六岁那年,最后一场雪落下之时,为了养子的婚事,当朝安亲王屈竟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了姜侯府,二人的婚事就顺理成章地定在了次年的初春。
只是他们却没能等到那个春天,就发生了那种事……
那是安王府下狱不久后。
冬日的死牢阴冷刺骨,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沈宥,我要退婚。”
沈宥见到她的笑意凝滞,怔了一瞬,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喃喃道:“也好。”
“愿你……再得良人。”
强撑着笑意的祝福,却叫她听出了他语气的轻颤,字句如碎石砸入她心底,密密麻麻的刺痛。
她明白,如果她入宫,他们注定分离,箭已离弦,便没有回头路。
若不彻底斩断他的念想,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折磨,与其留下残存的温情,不如让他憎恶,断了那缱绻的旧情。
“陛下刚登基,后宫正是空缺的时候,”姜谷雪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冷硬,“我会入宫,自然无需你的担忧。”
果然,沈宥的神情微微一震。他脸上强装的平静,如同龟裂的面具一般,一块块剥落。
向来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此刻泛红,泪光隐现。
“入宫?”他喃喃,声音带着一丝不堪的绝望,“为什么?”
听到他几近哽咽的质问,姜谷雪的嘴唇微颤,她转过身去,不看他的眼睛,她怕看到他那双充满痛楚的眼睛,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是为了沈遥,我们两个青梅竹马,现在宫中情况险峻,我不能放任他一人,况且留在宫中,更能拿到我想要的。”
“那我呢?”沈宥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积压的情感如洪水决堤,“我算什么?”
“够了!”她几乎是吼出声,打断他的话。
多年相伴,沈宥察觉到她此刻的异常,骤然间,眼神变得冷静,“衔月,你我相识多年,今日如此决绝,是不是另有隐情?退婚可以,只要你告诉我实情。”
姜谷雪心如刀绞。她知道,沈宥从不甘愿接受命运的安排,若是告诉他实情,他必定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她不能给他任何希望。
鼻尖酸涩,泪水几乎要涌上眼眶,她深呼口气,强忍着情绪波动,她知道,再多待上一刻,她便要崩溃了。
她从袖中取出那红色婚书,红绢布上绣着的金黄色小篆依然鲜亮——这本是他一针一线,亲手为她绣的。
她不假思索地将它四分五裂。
“婚书已毁,”她的声音冷下来,“你我婚事作废,你可愿相信?”
沈宥看着她眼中的坚决与陌生,彻底愣住,眼前的女子仿佛变得遥不可及。他突然觉着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她确定,他们曾经的情谊连同婚书一起到此为止。
摸了摸手腕上的双环玉,玉质冰凉,却带着些许温暖的残念。
最终,私心战胜理智,她没有将它还回去。
婚书的残片飘进铁门内,她转开离开时,沈宥仍跪在铁门内,伸手一片片将那些残片捡起。
忽然他嗤笑出声,都城结婚的习俗都是女子绣婚书,男子赠佩环,他只因她的一句“不喜女红”,为了聊表心意,他便一针一线绣出这份婚书,如今却也被弃之如敝履,何其可笑。
贴窗外飘进了几朵雪花,轻轻烫在他脸上,细密的刺痛袭来,身上的痛,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既分离,何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