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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赴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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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中。
姜谷雪将一枝红梅插进瓷瓶,摆弄着梅枝,沈遥看着她仔细的模样,笑道:“衔月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插一朵梅花?”
“衔月”是她还未入宫时,作为郡主的封号,这些年他惯是这么叫她。
“怎么,这花不好看吗?”
“自然好看,只是你这身子骨,也不怕再被风吹病倒了。”
姜谷雪唇边也挂上笑意,问道:“你也莫要说我了,你自个的药可按时用了?”
沈遥神色暗淡下来,哂笑道:“我这任人宰割的样子,这病好与不好都是个废人罢了。”
瞥见面前人眼中的忧郁,姜谷雪垂下眼帘,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轻轻叹息,若非这几年太后专政,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不成模样。
若非她一直在他身边,她恐怕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满身郁结的帝王,同昔日鲜衣怒马的风流少年混为一谈。
安置好梅花,姜谷雪重新从抽屉中拿出几瓶备用的药,走向他道:“陛下这顽疾还需按时用药,方能好的快些。”
知道他不愿用药,她也不强迫,只将药瓶放在棋案前,
“眼下喻安回来了,过一阵子便就是冬狩,陛下的病若还不见好,冬狩可是不想去了?”
果然,话音刚落,沈遥就默不作声的伸手拿过药丸,就着温水吞了下去。而后这开口道:“你见过喻安了。”
他不是在问她,而是一句陈述。
熟悉的名字击在心头,姜谷雪心头一烫,颔首,“见过了,就在挽香阁前遇上的。”
她语气强保持着正常,可多年的相处,沈遥还是听出了她声音中压抑着的激动。
沈遥笑意一顿,半晌看着窗外的落雪道:“见过也好,就是我见了喻安也开心不少,你这些年一直惦念他,如今见他风光回来也该放心了。不过这些年过去了,他倒是没变,即便是当了武将,还是一副温润的样子,也难怪这些年得了个玉面将军的名号,远在漠北也不妨碍被都城中的闺阁小姐爱慕。”
她闻言稍稍一愣,真的没变吗?可细细想来,好像哪里都没变,又好似哪里都不一样了。
他继续道:“年关也将近了,今岁的除夕我们三个又能齐集一堂了,今年岁节,衔月可有什么心愿?”
闻言,她放眼望向窗外,意有所指道:“今岁的雪如期而至,不似往年,”
收回视线,转而望向他,继续道:“五年了,我也想家了。”
五年前的棋差一招,她被留在深宫五年,为了大局,她原是无怨无悔,可如今沈宥安然归来,她再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沈遥眸子看向她。
女子微微低着头,琉璃窗透进来的光洒在她粉白的脸上,根根细小的绒毛被照的泛光。
她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看向他时,眼底总是平静无波,可此时,那眼中却尽是哀愁。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屏住了呼吸,捏着手串的手不禁收紧。
少顷,他吐出一口气,笑道:
“衔月入宫已满五载,今岁是也该回家了,我会想法子的。”
姜谷雪脸上却没增多少笑,只不置可否的屈膝行了礼,“多谢陛下费心。”
可她却是清楚,即便他是帝王,可这去与留,皆不在他们二人。
就像当初她入宫那样。
想见的人早已见过,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于是她起身离开。
沈遥看着她要消失在碧纱橱后的背影,他忽然想到不久前,沈宥也是从这里离开的。
他身边的人总是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可他却一个人都留不住。
他忽颓然瘫在靠背上,望着她的方向,低声道:“衔月,对不住。”
姜谷雪脚步微顿,转过头来还是轻笑,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缓缓道:“陛下说什么对不对得住,你我皆被困在一方囚笼,同病相怜罢了。”
说完,她捏着梅枝便迈步离开。
其实比起沈遥的惘然,她更多的是喜悦。
起码,他们又重聚了。
当年入宫时,她以为三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今日。
“娘娘,陛下可用药了?”一见姜谷雪出来,太监李国成就赢了上来,一脸担忧的问着她。
见她颔首,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见他身子一日日的差起来,他做奴才的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儿。
以前的陛下是多欢快的一个人儿啊,平日里和下人们都笑晏晏的,常穿一身鲜衣,在马场骑着高头骏马,朗朗少年。
可因着那件事后,虽是登基为九五之尊,却日渐消瘦,性情大变。
想到前些年的腥风血雨,他不禁叹了口气。
陛下身边儿还有贵妃娘娘陪着,可如今镇北王回来了,他脸上的皱纹忽然皱在一块。
这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姜贵妃当年为荣华弃爱人,可只有他只事实并非如此,思及此,他故意道:“还是娘娘有法子,每次娘娘一来,陛下就乖乖把药吃了,若换了奴才,恐怕又要惹陛下不快,若非娘娘,哎……”
姜谷雪哪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她站在廊下,望向漫天大雪,道:“世事皆无常,本宫无法给你许诺,但陛下的病要及时用药,怠慢不得,平日里就要劳烦李公公,若陛下不肯用药,定要及时差人告知本宫。”
李呈国得到欣慰的答案,连连笑着应是,可她那颗原本已接受了尘埃落定的心,却渐渐松动了。
*
这日过后,姜谷雪一回了坤宁宫就病倒了,高烧断断续续烧了两日才停歇下来。
身子一好全,她便往翰林院那处跑。
前岁,她同皇帝商议,在翰林院旁创了个女官属。
太后向来支持女子入仕,听说了此事之后,不但准许了开办女官属,还同意她定期为翰林院的女官授课,她每几日便来授课一次。
一下学时,就看见环春站在门外,一见她便道:“娘娘,方才李公公来,说陛下今日设了晚宴,您可要去?”
这种宫宴她向来不愿参与,正要摇头之际,她忽然想到今日正是沈宥被授予太傅之衔的日子。
她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宫宴上都有何人?”
环春如实道:“均是从四面八方归来的几名将领,属漠北的最多,足有三位。”
漠北归来的,想必是会有沈宥。
她好容易平息下来的心又重新动摇起来。
“娘娘这次还是不去吗?”小丫头又问了一遍。
几乎是不犹豫的,她道:“去,午后去拿些新鲜的牛乳,我用来做茶点。”
“是!”
环春是四年前才入宫的小丫头,并不知道当年之事,听她要去参与宫宴,便跟着开心起来,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姜谷雪不明所以,见她笑的欢喜,便问:“今日可是发生了何事,这般开心?”
环春笑道:“娘娘平日里都不爱笑,这几日不仅常主动去见陛下,还爱笑了,见着娘娘开心了,奴婢就开心。”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作何回应。
晚间,她早早就来到宴席上,殿中的人来来往往,空着的座位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剩那一个空位。
外边的天色想来已暗了下来,再过半刻,宫宴就要开始了。
他大抵是不来了。
思及此,她神情恹恹的,对宫宴上的一切都毫无兴致,伸手去拿眼前的千日春,独自低头闷声喝着。
酒入喉,也缓解了几分心中的酸涩。
一旁的沈遥见她来了宫宴,开心的紧,时不时的拉着她说上两句。
看到了自己桌案前摆放的茶点不似出自厨房,便凑在她身侧问道:“这可是你做的?”
“我想着这山楂糕正好可以在晚宴前作开胃小点,便做了带来了。”她也是有些私心的,但却并未说出。
两人窃窃私语的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好若交颈鸳鸯一般。
沈宥姗姗来迟时,好巧不巧,碰上的就是这样一副你侬我侬的画面。
姜谷雪觉着今日的沈遥倒有了些人气,不似往日那样忧愁,话也变多了,她不忍打断他,便听了下去。
只是他说着说着,便谈到了她离宫之事,不免又为此而忧愁。
待他告诉她太后依旧不肯放她离开,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意料之中,倒也没多少失望。
她一早就知道当年进宫所说的五年期限,不过是太后的一场骗局。
这些年太后虽有意削弱侯府的兵权,可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安找不出第二个侯府。
而太后之所以留着侯府,一是因为姜正远还算恪尽职守,二便是姜家唯一的女儿在宫中,尚能牵制。
可眼下镇北王这一尊大佛回来了,不知何日离都,太后怕他们暗中勾结,更是不会轻易放她离去。
“衔月,我知晓你不想留在宫里,我会再想办法的。”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她怕他再情绪波动,便伸手执起一枚山楂糕,转移话题道:“尝尝我的手艺可精进了?”
山楂糕刚送到沈遥手上,她忽察觉好似有一道视线正盯着自己。
转头看去,却并没有什么人在看自己,反倒看到镇北王不知何时来了宴上,已落上座。
她心中惊喜,没想到他会在宴会开始前一刻赶过来。
下一刻却又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的看了眼沈遥手上的山楂糕。
这山楂糕曾是他亲手教会她的,那时她惯会亲手做给他,只因她知晓他爱吃。可如今他危坐台下,两人的几步之遥却如相隔万里,就连一块简简单单的糕点也没了合适的理由送出。
宴席丝竹歌舞,有些乱了她的心绪。
今日他册封太傅,何等荣光,宴上的臣子均举杯向他来道贺。
可沈宥却神情淡然,大有一种荣辱不惊的风度,仿佛一个不为世俗所扰的圣人。
推杯换盏间,他的眼神从未瞥向过她。
桌前的糕点一块一块的见少,她看着沈遥欲言又止。
席间,西凉骁骑见着沈遥桌前的糕点,憨厚道:“陛下吃的这糕点,末将见着很是可口,怎么没见到有这道菜。”
沈遥看了眼她,打趣道:“这山楂糕是贵妃亲手做的,将军想吃可得问过贵妃。”
她看向桌上的山楂糕,轻笑道:“环春,将茶点……”瞥到了危坐的沈宥,她轻咳一声道:“将茶点分去些给几位将军。”
山楂糕分下,西凉骁骑将军只是尝了一口,便粗着嗓子连连称赞:“这糕点竟一点儿也不甜腻,酸甜适中,陛下当真有口福。”
她转头向沈宥,却见他手指摩挲着茶盏,神色淡然,眼前的山楂糕一块未动。
她正心中不安,便听一旁的沈遥发问道:“朕记着喻安最是喜欢吃这山楂糕,不尝尝看可还合你口味?”
她也跟着望去,沈宥这才从容的伸手执起糕点,细细品尝后,唇边扬起笑道:“贵妃亲手制的,自然是好吃的,只是宥久在漠北,如今是已吃不惯了。”
姜谷雪闻言眉心微动,心一沉再沉。
她宁可他说不好吃,也不想见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现在的样子,很是淡然,像是已经放下了一切。
这五年来她有多怕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如今得知他不恨她,她该是窃喜的才对。
可她却开心不起来,人就是此般贪心,得到了一点便又想要奢求更多,得寸进尺。
心头一阵阵发闷,耳边却不断传入她不爱听的话——
“陛下和姜贵妃果真恩爱,就连参宴的位置都坐在陛下身边儿,何等殊荣哪。”
“姜贵妃虽是贵妃,却入住坤宁宫,眼下六宫无人,这与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咱们陛下不吃药,结果姜贵妃一去,陛下就乖乖吃了。”
……
殿中议论的声响不大不小,却像是夏日里萦在耳边的苍蝇令人厌烦,她抬眼看向沈宥,可他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宴上越是热闹,她心思变越烦乱浮躁,偌大的殿中找不出一处舒适的容身之地。
半晌,她起身对着沈遥道:“我去外边儿醒醒酒。”
沈遥转头看向她,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点了点头,为她披上大氅,体贴道:“外边风大,你去去便回,仔细别吹着风。”
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了殿。
她并未叫人跟着,而是独自去了殿外的凤栖阁上,凭栏远眺。
今夜江山又下起小雪,月光下坠,照的落雪如梨花一般飘下。
以前她也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那时她会叫上他们两个人,一同喝酒赏月。
想着往日的时光,她唇边渐渐浮上笑意。
沈遥的酒量向来最好,他总是故意欺负酒量最差的沈宥。
而沈宥一喝多了就对旁人说的言听计从,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三个到江上泛舟,沈宥在一旁本是作陪,却是第一个醉的,那个时候人人都道是光风霁月的世子,却在她屁股后头像个听话的小娃娃跟了一整日。
以往他们三个聚在一起时,从未想过会想今日这般,明明都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
望着那衔月,她哂笑一声,她果真如这月一般,清冷孤寂。
正当她望着孤月叹息之际,身后忽然传来脚踩新雪的咯吱声。
凤栖阁附近没有守卫,她有些惊慌地站起身回头望去。
入目却见到阶下那人披着一身冷月寒光而来,整个人高贵清寂,如山巅雪不可向迩。
是沈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