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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折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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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长安的大雪连着下了几日,将满城裹上银装,就连皇宫中都是一片皑皑。
绛色高墙前,几名宫婢拥着一顶小轿,一行人低着头在雪中前行。
离着侧门没剩几步路时,轿子忽的停下,小宫婢恭恭敬敬地侧着身子,对轿撵中的人道:“娘娘,前边儿不能行轿了。”
纤细白皙的手掀起轿帘,淡青色的袖口下摆垂在窗口,一张如冰似玉的面容露出,瞥向窗外的积雪。
姜谷雪刚掀开车帘,一股冷气就顺着窗口侵袭进来,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着这雪,一双杏眸中流露出几分怅惘。
上次长安落这般的大雪,还是送别故人之时。
这雪,她已有五年未见了。
回过神,她问道:“怎的封死了?”
探路的小黄门从前头小跑过来,“娘娘,前边的小门被积雪堵上了,只开了一个门缝,轿子怕是过不去了。”
“如此大雪,怎么无人打扫?”
“今日漠北的几位将军进宫述职,这雪下得又急又猛,宫中的杂役多数都被派去清扫外殿,横街上的积雪便来不及打扫。娘娘可要从东边儿绕行至延英殿?”
东边儿的路也能通往延英殿,只是会费些时间。
可有些事并不就她。
“不必再绕路了,环春,扶我下来。”说着,她提起裙边,踩着脚踏从轿撵上走了下来,便准备踏着步行过去。
环春为她披上大氅,撑伞跟在她身侧,神色间不禁流露出几分忧虑。
贵妃娘娘这几日忧思过度,身子一直虚弱,今日又吹了这风,恐怕是会旧疾复发。
“娘娘,今日的风雪太大了,您旧疾未愈,去见陛下也不急于这一时。况且现在才刚巳时,陛下眼下应当正和镇北王议事,不若等陛下得空再过去罢?”
镇北王。
听到这个称呼,姜谷雪驻足停下,眼睫垂下遮掩眸中的情绪。
半晌,她轻轻摇头,“左右都来了,便不差这几步路。”
从这儿到延英殿,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但因今日的大雪,几人走的格外的慢。
路过挽香阁前,环春偏头看向敞开的门内,突然开口:“娘娘,听小林子说,挽香阁门口的红梅要开了,好看的紧。”
闻言,姜谷雪停下脚步,朝一侧的挽香阁内望去,果然见院中几只含苞欲放的雪梅傲然挺立。
新雪压枝,红梅上落满积雪,有几枝不忍重负的,随着西风簌簌落下飞絮。
这梅树往年只生叶,今岁倒是头一次结花苞。
*
沈宥刚从延英殿内走出,上了长街,他望着熟悉的宫殿被新雪盖上白衣,忽想起几年前,三个年少的人从宫外带了一包梅花种子,偷偷将种子洒在宫中挽香阁的情形。
这种梅花更为耐寒,比寻常的红梅花期要早上两三个月,开花时往往在屠苏前后。
那时他们约定往后每年待梅花开时,便要相聚一同饮酒作乐,御风骑射。
算着年岁,自梅树种下已经过了近六年,若是梅树仍在,应正是繁茂的时候。
只是时迁过境,宫中的花花草草均是十二监在打理,那片泥土恐怕早已种下其他草木。
“王爷,这不是来时的路。”
见着沈宥越走越偏,都走到了通往后宫的横街上,过了挽香阁便是后宫禁地,实在不合规矩。可镇北王权倾朝野,他们也不敢拦着,只出声提醒。
回过神,他这才发觉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处故地——挽香阁前。
脚步不受控地朝挽香阁门前走了几步,顺着大门望向里头,便见风雪中寒梅傲雪,花枝随西风飘摇。
可比寒梅更为引人注目的,是树下立着的一抹天青色倩影。
女子乌黑的墨发盘起,鬓角有几缕长丝顺着肩膀散开,风吹起时,像是晕开的水墨。
碧衣与红梅相映,却无半点点缀之意,反而因这一身绿更为夺目。
脚步停下,沈宥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个方向。
宫里新来的小黄门见状,殷勤道:“王爷,那位便是当今正受圣宠的姜贵妃……”
不待他说完,另一个黄门忙不迭踩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要说下去的话。
沈宥眸光盯着女子正折红梅的手,轻声道:“她是陛下唯一的妃 ,本王自是清楚。”
他的声音淡然,仿佛那被提及之人与他素不相识。
小黄门不知道当年的事,被踩了一脚也只是微微一怔,没眼力地继续问道:“挽香阁的冬梅是陛下亲手种的,今岁初生花苞,但便是花苞也好看的紧,王爷可要进去看看?”
自五年前发生那些事后,这些年里宫里的人就已换了一批,现如今也只有上些年纪的老人知道当年的事。
老太监又瞪了小黄门一眼,转头对着沈宥堆笑道:“王爷,这小兔崽子初来的,不懂事,您看您要是喜欢赏梅,不如去太液池附近……”
“不必了。”
沈宥收回视线,正当要抬脚离开,却见那淡绿身影转过身来。
隔着半扇敞开的门,一双美目瞥向他,眸底尽是惊讶。
双目交汇,一瞬间天地凝然静止,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和寂静落下的雪。
姜谷雪见到沈宥的那一瞬,险些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可冷风刮在脸上,是实实在在的疼。
他就那样立于雪中,身上穿着,身侧有着黄门为他撑伞,整个人不沾风雪。
岁月不公,他还是原先的模样,一袭玄黑色暗纹衣袍衬得他少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将军应有的沉稳和矜贵。
她能想象到他在漠北时的模样。
好似这五年来,他们从未分别。
一眼,就这样远远看一眼便足够了。
可定了心神,她脚下却不听使唤,抛开随从宫婢抬步朝他走去,手中的几枝红梅随着她走动而轻颤,如同她的心一般不安。
走至他面前停下,对方的容颜便更清晰的映在眼中。
那双凤眸依旧是记忆中恰到好处的弧度,宛若含情,可细细看去,那双眼中淡然无波。
眼角也新生出一条细小疤痕,宛如一颗泪痣悬在左眼下。
是他,恍然却也不像是他。
“喻安……”她轻声唤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紧紧盯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怕这只是一场梦。
可沈宥只是长睫垂下,在眼下遮了一片阴翳,叫她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
但相比于她的眼中噙泪,他的神情要平静许多。
未及她反应过来,只见他后退一步,对她作揖后缓声道:“贵妃娘娘金安。”
“贵妃娘娘”四字击在心头,见他退后的模样,她这才如梦初醒,他们已经不是从前了。
发觉自己失态,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撑起一个笑,道:“见王爷平安归来,我一时失了态。”
他却只是微微颔首,平静道:“若娘娘没什么事,宥先行告退。”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王爷请留步。”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对上那双眼时,却发觉他眼中无喜无悲,一片平静。
姜谷雪喉中一梗,唇边却抬起笑,从手中分出一株红梅,递给他。
红梅赠故人,可沈宥却并未亲手接过,只是看向她,眼神疏离而又探究。
见状,她长睫轻轻颤动,旋即浅笑着解释,道:“今岁的雪梅开了,我想着折上一株送给陛下与王爷,也不算失约。”
沈宥指尖一顿,不再拒绝,伸手接过那枝梅花,转而交由他身侧的亲侍拿着。
目光触及到沈宥的长指,他的食指和中指上布了一层厚茧,是常年拉弓握剑所致,这双手俨然已不是读书人的手了。
他的身形原先也要高壮上许多,如今看向他时,需要仰视。
拿了梅花,沈宥毫不眷恋的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
踏出宣政殿的大门,沈宥眉间仿佛添了几笔不易察觉的浓云。
一旁的亲侍没注意到他微妙的变化,没话找话道:“王爷,这只梅花真香,属下还从未见过年节前就要开的梅花呢。”
沈宥这才抬眼瞥向那支红梅,寒梅傲骨,不趋荣利,可这枝却莫名的艳丽。
太过妖媚,不够坚贞。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摘下一朵将绽开的花苞,放在指端细细揉捻。
花骨朵娇嫩,在他的蹂躏下很快就碎成汁液,红色液体染在指尖,像是血,却又有几分诡谲的绮丽。
看着手中碾碎的红梅,他缓声道:“扔了。”
季游闻言松手,红梅直直坠落在雪上。
大雪未停,飞雪覆在红梅上,为其敷上一层白氅。
再抬步迈过时,无人再留给它一个多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