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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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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
“严老师——”
这声音是打她背后传来的,严颂转身去看,王韵晓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扑进她的怀里,蓦地放声大哭。
“孩子啊,不哭、不哭,老师在呢。”严颂被她触及,也强忍着眼眶里的酸胀,语气温柔的哄她。
又过了一会儿,严颂把王韵晓从自个怀里拉出来,借着巷口那盏路灯的微光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几天不见,小姑娘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面脏兮兮的,淌着两条泪痕,身上的粉色外套有几处破洞,前襟处血迹斑斑。
严颂脑海轰地一声炸开了,她急忙问王韵晓,“你受伤了吗?怎么衣服上全是血?”
“不是、不是……”王韵晓有些语无伦次,“是叔叔的,这血不是我的。”
严颂:“叔叔?哪个叔叔?”
就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一位警察小哥,“请问,您是?”
严颂:“您好您好,请问您怎么称呼?我是这孩子的班主任,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孩子身上的血……”
“哦哦,我姓张。”警察小哥将事件的经过简单的讲了讲,最后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来,“你放心好了,这个小姑娘一点儿都没受伤,顶多就是吓着了,倒是刚才救她的那个男人,胳膊上挨了一刀子,你说是她老师对吧,一会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啊。”
“那是一定的。”严颂点点头,问:“就是不知道那位好心人现在在哪啊?”
警察小哥手一指,“就在那呢。”
严颂抬眼望过去,在视线尽头只看到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警官。
“呃,这——”严颂看警察小哥。
“诶?”警察小哥挠了挠脑门,挺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把手往嘴巴上一拢,高声问自己的同事,“嗳,刚刚见义勇为的男人呢?”
女警官回答:“他说有急事,先走了。”
“这样啊。”不能够当面致谢,严颂心里有一点点的失望,想了一下,问警察小哥,“那能够把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警察小哥沉吟一声,但见严颂态度诚恳,便领着严颂去找负责笔录的女警官。
女警官打量了严颂一眼,说:“他说他叫沈芳洲,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乍听得“沈芳洲”这个名字,严颂直接怔在了原地,她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向两位警察又确定了一遍。
“您刚刚说,是沈芳洲……么?”
问完,她咽下一口唾沫,将壅塞在胸口的仓皇、心慌也一并咽下去,她怕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又怕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够多,如此矛盾的思绪像是一把斧头,把她劈成两半,每一半都痛苦的皱缩。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遍笔录簿,之后警察小哥指着页尾的签名给严颂看。
“没错的,就叫什么沈芳洲,这是他自己签的名字,您看。”
沈芳洲——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严颂眼底,是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
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大脑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又满满的,装了太多了。最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左手来,摁在眼睛上,很长时间没有其他动作。
王韵晓忍不住问:“严老师,您怎么了?”
她对王韵晓说:“我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风太大了。”
唇角努力的扩大,语调任谁听去都掺了细细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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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严颂陪着王韵晓到她这几天所住的宾馆里收拾东西。
那家宾馆跟艳域酒吧就隔了一个街道的距离。
王韵晓说,她一离开学校,就直奔艳域酒吧来了,因为秦鸣晚上经常在这家酒吧玩,她想找他,却又不敢见他,害怕一见面,秦鸣就会跟她提分手的事情,她不想分手。
今晚上她跟前几天一样,站在酒吧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秦鸣,却碰到了几个小混混,几个小混混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到巷子里,她害怕的求饶,身上的钱全给了他们,几个小混混却嫌钱太少,后来见她孤身一人,嘴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起来,有拿手摸她脸的,有扯她衣服的,吓的她大声喊救命。
王韵晓:“我一喊救命,那个个子高高的叔叔就出现了,他把他们揍了一顿,还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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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午夜时分,街头寂静,淡淡的雾气弥漫,严颂骑着电动车载着王韵晓穿越这座渐渐熟睡的城市。
途中遇见一位卖烤地瓜的老大爷,他在收摊。
严颂停下电动车。
问:“大爷,还有烤地瓜卖吗?”
老大爷:“你要几个啊?我就剩四个啦。”
严颂:“您这生意可真好。”
老大爷:“得亏天气冷,这烤地瓜暖胃,都想要。”
老大爷笑的时候一脸的满足,严颂原本只想要两个,但见剩的也不多了,就说:“那我包圆吧。”
地瓜五块钱一个,严颂给了两张十块的,可老大爷非说都是最后的啦,便宜点卖,要再找严颂两块钱,严颂拗不过他,便也就接了。
等走的时候,老大爷还对严颂摆摆手,“有雾,姑娘路上慢着点啊。”
严颂:“好嘞,您也是。”
严颂并没有直接带王韵晓回学校,而是在这附近找了一个小公园。
“喏,给你一个,尝尝好吃嘛。”
王韵晓一言不发的接过地瓜,面对手中灰扑扑的地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下口,严颂却已经吃了好几口了,地瓜有些烫嘴,一咽下肚子,浑身都暖和起来,那种温暖在冬夜十分令人眷恋。
严颂突然说:“我老家是农村的。”
王韵晓看她,又听得她说,“我姥爷经常开一些荒地,春天种西瓜,秋天种地瓜,也不是为了卖多少钱,是种给我们小辈吃的,但是啊,我姥爷种地特别笨,他种的西瓜才这么大,”严颂给王韵晓比了一个圆,“小吧,还有地瓜,全都是奇形怪状的。”
严颂轻轻笑了下,转瞬音调又降了一个度,“我上大学那会儿,我姥爷走了。走了就是人去世了。几个小辈中,他最疼我了,姥爷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枣树,小时候我跟我表哥抢最大的那个枣子,没抢到手,哭得可伤心了,最后我姥爷硬从我表哥的手里抠出来的。”
她情绪难掩抑郁,饭量随之增大,很快便消灭了一个地瓜,肚子里却找寻不到任何实感,她问王韵晓,“听老师说这些无聊吧。”
王韵晓摇摇头,忍不住也低下头也咬了一口地瓜,果然是甜丝丝的、喷香喷香的。
严颂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继续道:“有一年清明假期,我留在了学校,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很快就下雨了,那种天气,你知道的,很适合睡觉,我眯着眼睛做了个梦,梦到我买了一个大房子,我说要接他过来住,就在家里等他来,好不容易等到门铃响,心里想着,姥爷来了,高高兴兴去开门……”
严颂声音突然一哽,深呼吸了一口才忍住情绪继续往下说:“宿舍有个比较咋呼的女生,她喜欢踹门进宿舍,偏巧那会儿她正好回来,一下子把我惊醒了,惊醒之后心里特别难受,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就给老家打电话,偏偏没有打通……凌晨四点的时候,手机振动,那边对我说,他不行了,我当时特别天真的以为他生病了住进了医院,我怕来不及赶回去,就说,先让我跟他在电话里说说话,那边又对我说,人走了。”
严颂从来不敢回想那年她清明没回老家的原因,当时她仅仅是为了省三百块钱的路费。
“那个早上,我早早的就站在了校门口的公交站牌下等车,车怎么等都不来,我见旁边没人,就狠狠地哭了一场。哭过,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且更多令我们觉得不如意的事是这个世界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结果强塞给我们的,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丁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之后却要被事实逼着去接受、面对。韵晓啊,老师希望你也记得,有些事情,即使你觉得再痛苦,再不公平,你也得去接受、去面对,然后去想方设法的克服。”。
严颂最后一句话在一瞬间便击中了王韵晓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根弦。
从小到大,每时每刻,她都在想,为什么她的妈妈会那么狠心的抛弃她,为什么她的爸爸喜欢喝酒,一喝多就要揍她,为什么爸爸和阿姨相亲失败,她的爷爷奶奶便会在餐桌上大骂她是拖油瓶、讨债鬼,为什么她不够聪明、漂亮,她也不过是恰恰好好的在那一刻降生在那个的家庭里,怎么就有罪了呢?如果可以,谁不想要降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疼爱,聪明美丽人人羡慕。
可现在严颂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惹人痛苦,抱怨没有用、哭泣没有用,只能咬着牙向前。
现在想想,婴儿生下来的第一声为什么是啼哭,也许只是单纯的控诉为什么我要来到这个世界。
泪水在王韵晓的脸上肆虐,被风一吹,生疼生疼的。
严颂听到从她紧闭的牙关里溢出的啜泣声,替她把粘在脸颊上的头发顺到耳后,轻声道:“接下来,方便和老师讲一讲,你是怎么和秦鸣认识的吗?”
“初二,要放暑假的那次期末考,我没有考好,担心回到家爸爸会揍我,就躲在咱们学校没有修完的体育馆那里哭,他当时在那边玩手机,给了我纸巾,还问我叫什么名字,最后还问我的Q/Q号。之后就放了暑假,爸爸给我请了一对一的辅导老师……”
说到这里,王韵晓浑身颤抖,严颂抱住她的肩膀,告诉她别怕。
王韵晓抹抹眼泪,继续说道:“一对一的价格是一个小时120,每节课是两个小时,爸爸只要一喝了酒,就开始骂我笨,不争气,浪费他的钱,那一百二就像是个石头压在身上,我整个人都要疯了,成绩一直提不上来,有一次,他又骂我,我就说,我不学了,我去打工挣钱还不行吗,他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就砸过来了。我忍不住把这事在Q/Q上给秦鸣说了,就是那些事闷在心里受不了了,结果秦鸣当天晚上就来我家楼下了,给我买了药膏、纱布,老师,我那个时候真的特别感动,你知道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没告诉他,他却给我买了一个蛋糕,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我常常跟他出去玩,他的朋友学习都不好,从来不会提成绩这些事情,不像是在班里,大家只要一考完试,就互相问个不停……其实那天我不想翘晚自习的,但是秦鸣发短信给我说,要和我分手,我不想跟他分手,如果要是分了手,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不想一个人……”
“所以离校出走来找他,求他不要分手。”严颂补充。
王韵晓点点头。
一个人的滋味,严颂是很懂的。
当从来都是一个人,忽然有了另一个人的关心、呵护,感动是最浅的,更深层次是贪恋,会为其而不顾一切。
严颂:“韵晓,孩子——”
严颂:“我们每个人总希望别人去爱我们,也总抱怨,为什么别人不爱我们,但其实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最了解你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自己,你知道什么时候饿了,该吃饭了,什么时候困了,该睡觉了,你的喜怒哀乐可以骗得了父母、朋友、爱人,但是无论如何骗不了自己。当我们试图从别人身上寻求爱、安全感,正因为不了解,不能全盘体会,很容易陷入患得患失的境地……我们常说要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这种优秀是为了自己,不是给别人撑场子用的,什么父母拿出去炫耀啊,男人带出去脸上有光啊,花费时间去培养一个小爱好,遇到怎样的挫折都能保持乐观精神,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这些通通构成了你生活的底气,使你更加优秀。它不是一个男孩子对你讲几句甜言蜜语就有的。
另外,如果真的喜欢的话,韵晓啊,你还太小,老师希望你在这个年龄段里,以学业为主,把喜欢藏在心里,把结果交给时间,不要破坏青春那种朦胧的好感,等你到大学,十八岁之后,老师希望你还能够觉得感情纯真而美好,而不是为了生活疲于奔命没有时间享受爱情的甜蜜,也不是在青春的时候就用尽了一切力量,过早的开花也意味着过早的凋谢。”
王韵晓一口接一口的啃着地瓜,时间过去太久了,地瓜被夜风吹得都凉了,她机械的吞入,咽到肚子里,最后一口的时候,忽地哭出声来,用尽全身气力,不顾一切的哭出声来。
嘶哑的哭声惊走了树杈上的一只猫头鹰。
严颂搂住她的肩膀,这次没有再提不哭了、别哭了,而是希望她能够好好的哭上一场。
哭泣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丢人的,从来不与弱者划等号,而是给那令人讨厌的过去画上句号。
哭完以后,明天照样会来临,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
而你,也会好好生活下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