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春衫薄》林含之

32、第 32 章

　　周戎疆的伤很严重，忻州医疗短缺，必须送回云州。周老将军一行人已经在回云州的路上，严寄和许副将被留下来镇守忻州。

　　林含之，祁怀，李云起带着受伤的周戎疆和前来谈判的珞黎回了云州。

　　周戎疆是在到云州的当天转醒，听说林含之守下忻州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而便低头不语。

　　林含之知道他有心结，也没再多说。

　　后叫来医官诊断，说他的腿有很大几率日后动不了后周戎疆便更沉默了。

　　“戎哥。”林含之将药放在旁边，说：“卿姐姐来了。”

　　周戎疆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快速道：“不见。”
　　他话音刚落，有人推开门，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夫君为何不敢见我。”

　　祁卿走进来静静看着周戎疆，半晌，又突然说：“含之，你们可以先出去吗？我想同他单独说说话。”

　　林含之点点头，招呼里边的人出去。

　　祁卿待人走后，坐在床边，深呼一口气，说：“夫君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伤了腿，便打算一辈子不说话了吗？”

　　周戎疆沉默许久，突然说：“伤了腿，日后便是个废人，变成废人，对我来说还不如去死。”

　　“那就死吧。”祁卿说。

　　周戎疆骤然抬头。

　　祁卿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的说：“你接受不了成为一个废人，那就死吧，我跟你一起。”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在床上，“我遗书已经写好了，用不用我拿笔让你也写一封？”

　　周戎疆被“遗书”两个大大的黑字刺的心揪疼，抬手用力将遗书撕成几半往旁一扔，低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你这又是做什么！”

　　周戎疆见她声调提高，又低下了头。

　　祁卿深呼两口气，死死盯着他，问：“周戎疆，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周戎疆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他全名。

　　未嫁时她喊他周将军，成亲后唤他夫君。这是第一次，叫他周戎疆。

　　他怔了怔，开口说：“变成废人，我就不是大英雄了。”

　　祁卿一愣，突然便想起许多年前，她出嫁前一日，五皇妹蹲在她面前，笑着说：“大皇姐就要嫁给周将军了，周将军可是大英雄，皇姐喜欢大英雄吗？”

　　她当时也笑着说：“皇姐最喜欢大英雄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听到门外有远走的脚步声。
　　原来是他在外面。

　　祁卿突然笑了笑，说：“夫君可还记得，大婚之日你对我说的那句话？”

　　周戎疆抬起头看她，祁卿眼中浮出泪花，她微笑着，一字一句说：“你说，你会用一生来护我。”

　　周戎疆静静与她对视着，时间仿佛回溯到多年前，两人成亲当日。周戎疆一身酒意掀开她的盖头，祁卿心跳不止，却见这人单膝跪至他面前，方才眼中的迷茫消失不见，只余坚定。

　　他说：“公主，臣此一生，不愿负三。一为国，二为家，三为卿。家国为责任，而卿，是吾心之所向。”

　　祁卿当时只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这人看起来一本正经，情话怎说的这么好。

　　偏偏周戎疆还不觉自己在说情话，当成是一种责任，宣誓般的说：“公主或许不知道，这桩婚事是我亲自向陛下求的。不管公主相不相信，我周戎疆，将会用一生来护公主，平安喜乐。”

　　祁卿握住他的手，继续说：“你当初只说这桩婚事是你向父皇求的，可你又是否知道，我也曾向父皇求过。”

　　周戎疆呆住，下意识握紧她的手。

　　“……周将军，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也才十四岁，正是青春幻想的年纪。五皇妹曾跟我讲过武二郎打虎的故事，她说她日后一定要找一个像武二郎这般的大英雄，我当时只是笑笑未说话，天下哪有这么多英雄。可在那次秋日狩猎，父皇遇刺，我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挡在他前面，我当时惊恐到了极点，连抬手挡的力气都没了。可在你挥剑击退刺客，护在我身前时，我便知道，我的英雄，找到了。”

　　“我一向循规蹈矩，从不开口求些什么。不知是在你前还是在你后，我确实的的确确向父皇求过嫁予你的。听到赐婚的消息后，我三天三夜合不上眼，高兴，也不可置信。”祁卿双手紧握他的手，坚定道：“你觉得我喜欢英雄，你腿受伤了就成不了英雄，我便不喜欢你了，对吗？”

　　周戎疆慢慢点头。

　　祁卿笑了，“可你又是否知道……我从前并不喜欢英雄，只想着嫁一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度日便好。是遇见你之后，我才喜欢英雄的。”

　　她话未说明白，周戎疆却懂了意思。

　　因为喜欢你，你是英雄，所以才喜欢英雄。

　　“……夫君，今年是我嫁给你的第八年。这八年中，我们从未有过争吵，有两个可爱的孩儿，家庭美满幸福。我知道你身为将军，随时随地会为国捐躯。从嫁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这个道理，此一战，我都已经做好了失去你的准备。可是上苍有好生之德，没有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医官不是说了，只要你好好养伤，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
　　“所以，不要再自怨自艾，好吗？”

　　周戎疆看着她许久，终于点点头。

　　“……好。”

　　*
　　林含之一出来，便看见李云起和周承湛死死盯着自己，疑惑问道：“你们两个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周承湛将背后的李云起推出去。

　　李云起无奈摇头，说：“含之，你去看看周老夫人吧。”

　　周老夫人房间，林含之一进去，便看见不久前还笑着问她和祁怀是怎么回事的老人虚弱的躺在床上，瞧着没几丝生命气息。

　　“外婆。”林含之跑到她旁边，哽咽道：“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成这样了？”

　　“不哭不哭。”周老夫人强撑着立即安慰林含之，还笑着说：“外婆本来就没几日可活，趁着最后的时间还救了一个孩子呢，含之应该为外婆骄傲。”

　　周承湛站出来解释道：“都怪我。若不是我自作主张带祖母去慧州，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

　　林含之瞪大眼睛：“你怎么能带外婆去战场？”

　　“含之含之。”周老夫人拍了拍她，“是我自己要去的，如果不是承湛带着我，恐怕半路老婆子就没命了。”

　　本一言不发坐在旁边的周老将军开口：“我每次打仗你外婆都会要跟着，这次我见她身子还没好利落，便不让她去，她就偷偷跟在队伍后边。还是承湛发现了她，被她逼着，才不得已带着你外婆跟我们一起去的。”

　　“……含之，你上前来，外婆跟你说说贴己话。”

　　林含之趴在她耳前，周老夫人慢慢说：“听着，日后外婆不在，没人给你做衣服穿，但你也不能委屈了自己，该买的还是要买。少跟你娘斗嘴，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再说，她脾气大，你也闹不过她。我知道你有心魔，但你不能因为你爹娘这一个例子，而去否认世间所有的例子。我跟你外公怎么就没给你起到正确的示范呢？祁怀这小子可以，我见他是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半点都移不开。好了，你去吧。”

　　“……外婆。”林含之还想说什么，看见一旁沉默的周老将军，退后了几步。

　　“阿慎。”周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握住周老将军的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说：“阿慎，他们总是喜欢换你的字，我却一点都不喜。谨言，谨言，就如同你的性子一般，总是沉默不言。”

　　周老将军也含泪花，默默点头。

　　“还记得我六岁时，爹爹牵着十岁的你走到我面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哥哥。我爹当初估计打死也想不到，本是出于情分收留的家族败落的你，最后会攒下一身军功来求娶我。”周老夫人慢慢没了力气，声音也越来越虚，“……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记得按时吃饭，早膳也要吃，不能为着省时间，就随便一个馒头下肚…知道吗？”

　　周老将军点头。

　　周老夫人终于笑了，又看了屋内众人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这一生，安静贤淑。

　　至死，有丈夫儿孙相陪，足以。

　　周老夫人走后，周老将军未多说什么，静静安排着她的后事，只是每日的早膳固定会用，不会剩下一丝。

　　月光倾泻而下，云州城墙上，林含之坐靠在上边，旁边还摆着几壶酒。

　　祁怀上来时，林含之已经喝完了三壶。他上前抽走林含之正准备开的第四壶，说：“你这是做什么？借酒消愁愁更愁，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

　　林含之见他来，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不是消愁，是壮胆。”

　　祁怀笑，坐在她旁边。

　　“你有什么好壮的胆？”

　　林含之晃了晃脑袋，问：“你娘在我们去扬州之前找过我一次，你知道吗？”

　　祁怀点点头。

　　那日宋贵妃的话，林含之此刻是全然明白了。

　　她说：“含之，你知道吗？我爹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袅袅。袅袅炊烟的袅袅，他们希望我的生活静谧和谐，所以我入宫这件事，他们一开始是反对的。”

　　“但是我不听啊，我没有听他们的……一个人进了汴京。”宋贵妃笑了笑，她笑起来其实很好听，如同铃铛般，清脆又轻灵。

　　“遇到祁也的时候我才十八岁，正是青春大好年华。他的性子可和子慕截然不同，子慕像他外祖母，也像我，任何事都是热烈的。祁也说他像他父皇，他说他父皇也是冷冰冰的。一开始我和他说话，他都是对我爱搭不理的。后来我为了救他滚下山坡，他对我的态度才慢慢好起来。”

　　“但是这时候我就不理他了，我觉得他是因为我受了伤才故意亲近我，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他，是干干净净，十分纯粹的喜欢，所以我宁愿他不喜欢我，也不愿意他，是因为我救了他而装模作样的喜欢我。”

　　“但是他跟我说，‘袅袅，我不是因为你救了才喜欢你，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我之所以对你冷漠，是因为我的身份，我有妃子，还有孩子，你就是一个小姑娘，我不能耽误了你’，我当时就骂他，我说你也就比我大那么几岁，凭什么叫我小姑娘。而且这只是你的想法，你又没问过我。”

　　“我有时候看着你和子慕，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子慕跟我很像，但你其实和祁也不像，你性子比他好多了。他这个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我要是不激他，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喜欢我。”

　　“后来他走了，没跟我说，丢下我就走了。你看他这人坏吧，他坏，我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坏吧……”宋贵妃语气含笑，“然后我就拜别了我爹娘，一个人去了汴京。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就没出过渭南，一路跌跌撞撞的，费了好大的心思才见到他。他当时看到我都吓傻了，我就跟他说‘祁也，你这样撩了小姑娘就跑，迟早会遭天谴的’。他当时抱我抱的可紧了，说一辈子都不会负我。我相信他。”

　　“我跟你不太一样……含之，我爹娘一直很恩爱，所以我觉得世间所有的情爱都是如此。我身边的人都劝我要隔岸观火，可我就是傻兮兮的，飞蛾扑火。最后证明我赌赢了，祁也确实对我好了一辈子。”

　　宋贵妃对林含之最后说的话是：“含之，我不认同你的想法。你看我，当年的祁也并不是我心中最佳夫婿，但我喜欢他，喜欢的一腔孤勇。他那么冷漠，若是我当年犹豫不决，我们俩肯定会错过，我可能会嫁给我不喜欢的人过一生。可你瞧，冰块也总有融化的那一天，我现在很开心，也很幸福。”

　　“喜欢一个人，你不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喜欢就是喜欢，你得表明出来，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说，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你要什么？哪怕最后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但至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总比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好。”

　　“我们这一生变幻莫测，就如同这天气，上一秒是烈日当头，下一秒便可能是雷雨轰轰。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变故，唯有珍惜当下，把握好当下的时机，不要让将来自己想起来后悔。含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珍惜当下，莫让自己后悔。

　　她当时听着不以为然，如今历经生死，才突然悟过来。
　　周戎疆的腿，周老夫人的离去。
　　这都是变故。

　　若她一味沉浸于自己世界，不愿打开心扉，不愿放手一搏，将来只会后悔莫及。

　　想到此，她转头望向祁怀。

　　“你不是说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来，就给对方一个交代吗？”

　　“我现在给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