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船王》汤蔚青

6、五 狐佞1

　　五 狐佞1

　　门前高挑着“秦记”的字样，又绘了一个锻炉，进了院子，院里挂着熏肉腊肠，筹备着过年的气象，后面传来沉闷的风箱声和反复的敲打声。重流光手里提着糕点糖果，正要喊人，两个小小的泥人滚到面前，一追一逃，重流光顺手捉住一个，另一个见捉住了，飞脚就踢，重流光便翻腕拿住脚脖子，轻轻松松倒提起来，笑问：“又打架？屁股痒了？”
　　两个小子见了是他，大喜过望，“小蝶！啊啊小蝶！”“不许叫小蝶，要叫哥哥。”
　　被倒提着的抱住他的腿：“黑刀呢？黑刀没骑过来吗？”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期望。只见一爽利的妇人拿着锅铲挑开棉布帘子：“来啦？你四哥在后面，黑刀呢？清觞呢？”“四嫂，黑刀太醒目，留在庄子上了，清觞还没来吗？”重流光递过糕点，便往后头的作坊走，秦四嫂见两个儿子都挂在他腿上，拿着锅铲拍了几下，没有用处，放下锅铲用手撕，也不见效。重流光素来宠溺孩子，笑说：“无妨。”就这样拖着两个小子拐到了作坊，迎面一股热浪袭来，大冷的天，里面的人都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巨大的锻炉火头正旺。
　　秦铁匠一身常年打铁出来的腱子肉，见了他，满脸热汗招呼：“你的刀呢，该有暗伤了吧？我给你再敲打敲打。”重流光果然从腰里解下一把沉甸甸的弯刀，那刀通体漆黑，毫无光泽，在这种火光强烈的地方也似映照不了半点光芒，黑沉而不详。
　　秦知一边敲打，一边问：“收编的怎么样了？”“还算顺利。就是清觞动不动就剁人的手脚，剁了手脚，我还怎么用？”“越头领暴躁起来，的确……”秦知摇摇头。
　　“街市坊间的地下势力还罢了，那些有家底的，好歹能掘地三尺挖出来。最麻烦的就是那种干一票就换地方，躲躲藏藏的，不得不花极大的精力搜索，放假消息，设埋伏，一旦打草惊蛇，只怕再也抓不到，他们还会去给别家报信。如今我们只好装成有野心的新势力，直接放出风，扬言要逐一吞并，让他们主动来挑战。”
　　“倘使那几个成气候的联手，你不是危险了？”
　　重流光舔了舔烤干的嘴唇，不知是兴奋还是鄙夷：“就怕他们不来。”
　　他靠收拢沿海小股流寇起家，直到成功拿下了几个包括越清觞在内的有名的海盗头领，终于引起了其他海盗的恐慌。越是有实力就越不想被吞掉，何况世人眼里，这个叫重流光的横空出世，来历成迷，若是想成为第二个大海盗江驳，他手里尚没有成规模的船队；若说他没有资本，他却可以从好几家地下钱庄任意折现，好的信誉必然建立在丰厚的资本上，因此他背后有人撑腰是肯定的，只是还不能确定是什么人。
　　“之后呢？你干了官府干不了的事儿，官府不会给你发饷，一旦暴露，说不定还要被当成最大的通缉对象，到时候，重侯也未必保得了你。凡事过得去，表面尽力即可，不需要为重侯做到这个地步。你若有个好歹，你的族人怎么办？”秦知还是不赞成地摇头，苦口劝慰。
　　是啊，族人怎么办？他的那些族人，还捏在别人手上。
　　重流光慎重点头，道：“我会小心。”
　　如秦知所言，长此以往，他们都会在风口浪尖上，流窜的海盗会因恐惧而联合打压他，其他势力也防着他。在这之前，若是还没站稳脚跟，他便会如履薄冰，最后不但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其他人。
　　他打量墙边架子上的兵器：“上次那些倭刀融掉没有？”秦知说：“当然啊，一送来就融掉了。倭寇犯境，正抓得紧，若是怀疑我们藏了倭寇可不是玩儿的，融了做别的武器，还不错。”“四哥，你知道轻车港，有谁是用鞭的高手？”说着比了个柔软的手势。
　　“软鞭？”秦知皱眉想了一回，没有想出一个，“这城里有名号的兵器我都见过，没有用软鞭的人，可能是外来的？”
　　正说着，一个脸上有暗红火焰状胎记的青年走了进来。青年神情阴沉而狠戾，衣服上隐隐带着血污。一看到他，两个小孩子面色大变，偷偷溜了出去。
　　“你好好的又摆这种棺材脸做什么？看看，吓到小孩子了吧？你这一身血，是不是又惹事了？”重流光捂着眼，不忍卒睹的样子，从指间偷看他。
　　“没有惹事。”
　　“没有惹事，怎么弄得像个转世阎王？啧啧，你不会是去参加最终角逐名额的擂台比试了吧？”
　　轻车港海引最终角逐名额虽然有十位之众，但谁都不想竞争对手太多。据说最后的竞标每家只能出一只小船，船上只能有两个人，这样一来那些有财力的变成只能出人力，还由于连人数也限制了，就和其他普通买家一样处在同一起点上。七虎甚至动用私兵，来回在轻车港巡视，抓到为此算计同行、行止不端者就取消资格。
　　定下这种规则本来是杜绝几个大买家独揽名额，好让普通人家也入围，但是几个大买家显然不愿意被“公平”待遇，既然不能私斗，索性公然设置擂台，意在彰显武力，叫其他势力知难而退。不服气的也可上去斗一斗，自愿上去斗的，算不得“行止不端”。
　　“我们已经拿到名额，你何必还去凑那个热闹？”
　　“发泄。”越清觞冰冷的眼睛在锻炉的火光下依然没有热度。
　　“……”
　　“温缭，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是个小孩子，今天一早去小重京找你了，问是你什么人，他又不肯说。”
　　“阿缭？”重流光有些印象，不能确定道，“应该是我们族里的，他怎么出来了？人呢？”以前他回族里，想找几个年轻人跟他出去历练，一个叫温缭的孩子不过八九岁，也哭闹着要跟去，眼睛哭得通红。
　　等长大了，就带你出去，重流光还记得当时安慰他的话。不过才几年，他现在也就是个半大小子，族规十分闭塞，大长老怎么会让他出来？难道是溜出来的？
　　“人没了，小重京是个很混乱的地方。”
　　重流光急了，立刻起身打算去找人，越清觞抓住他：“我们老是找不到的鬼脸天蛾的下落，现在有眉目了。”“一会儿再说！”重流光依旧想往外走，越清觞道：“我今天在擂台下，看到一个熟面孔，认出是混鬼脸天蛾的一个海盗，后来我就跟踪他到了一个地方。你一定想不到，他们窝藏在哪儿。”
　　“在哪儿？”
　　越清觞冷笑了一声：“他们没躲在海上，也没藏进深山老林，他们藏在霍家堡。”
　　霍家堡，是一座临海堡垒，位于轻车港南隅，据守出海口，具备重要的海防价值。霍家堡的主人霍光宿，在七虎中排行第四，称号翼虎，也是霍云犀的父亲。
　　轻车港的霍四爷府邸，竟然藏着臭名昭著的落魄海盗，难怪想要寻找鬼脸天蛾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看来七虎并非如传说那样齐心协力，以锄奸剿匪为业。比起想找鬼脸天蛾的首领边笠的重流光，越清觞对轻车港出炉的各种丑闻更感兴趣。
　　是夜，重流光悄无声息落入霍家堡，像记忆棋盘那样，把白日从大重寺钟楼观察到的霍家堡地形全都篆刻在心，毫无阻碍地穿行。这霍家堡依大重寺而建，一半在悬崖，一半坐落于海上，隔绝了市井喧嚣，幽栖如隐世。
　　凭借过人的耳力，轻易避开了不少暴露行迹的境况，他犹如闲庭信步般在霍家堡溜达。堡垒的格局修有安放炮塔的城垛，但碍于海运司的规定，上面空空如也。
　　重流光轻巧地落在一排花墙洞前，朝漏窗的另一侧看，是个颇有禅意的小院。灯烛微晃，走出一人。
　　“师父，今日教的我一定好好练习，夜深了，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
　　“好，你去吧。”
　　面庞有几分熟悉的锦衣少年倒退几步辞出，手里持着一管鲜翠竹笛，两个侍候的小厮连忙打着灯笼上前照路。随着门扉吱呀合上，锦衣少年步下台阶，然后望着手中竹笛冷笑起来，在灯下，带着几分狠戾和轻佻。
　　重流光见过他，他自然就是霍家独子霍云犀。听说此子五毒倶备，争勇斗狠，偏又爱附庸风雅，想必是拜了一个在行的师父，在这里学笛子。看到那样的冷笑，又有些疑心，不像来学艺，倒似别有目的。
　　将竹笛在手掌中敲击了几下，霍云犀忽而转了回去，推了推门，却锁死了：“师父，这几日天凉了，该添置些衣裳，不若你给我一件旧衣，我带去交给他们比着做。”里面半晌方道：“何劳公子费心。”
　　“不费心，你且开门。”
　　“太晚了。”里面不愠不火。
　　“晚了，我不回去可好？我就睡你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