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师》钮钴禄王猪

92、距离

　　公园的路灯跳闪了两下，惊扰了一片乱舞的飞蛾，喷泉里的水还在流动，从枝头飘下的落叶裹着几缕无法化掉的血色被排水口吞入，又从顶端那座天使雕像的掌心里流出。

　　秦梧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自腹部传来的撕裂感绞得他五脏六腑都要融化。如果可以，他真想两眼一闭就这么昏死过去，但那是如果。

　　昏暗的路灯为他打亮一道直行的小路，在那条路的尽头是大片大片的粘稠血泊，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息，让他逐渐忘记要好好调整自己的呼吸。

　　“骆云影……”当他跪倒在那个少年的身边时，秦梧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颤。

　　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还原伤口”，那个一小时前还对他凶神恶煞的骆云影就忽然喷血倒地，不省人事。

　　对方回答不了他的呼唤，就连最基本的眼神对视都做不到。他在抽搐，一米七几的少年像猫儿似的蜷缩成小小一团，浑身抖得像筛糠，那双漂亮的眼睛扩散了瞳孔露出了大片的眼白，他不断发出无力的抽气，但因为喉咙被血液堵住，他连呼吸都很困难。

　　“松手，骆云影，快点松手……！”秦梧试图去拽他扼着自己喉咙的手腕，但骆云影的肢体已经完全紧绷，要是强行使劲只会害他出血更厉害。

　　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些急救，秦梧将围巾咬开撕成破布，然后手忙脚乱地按上骆云影还在喷血的颈部，但他的出血量实在是大的离谱，很快那团棉质的围巾就开始往外淌血，它们顺着秦梧的指缝喷涌而出，又滴滴答答汇聚在地面暗色的血泊之中。

　　秦梧忽然开始庆幸腹部的伤口如此疼痛，这样还能让自己继续保留清醒的意识，因为在这种时候骆云影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了。

　　沾了粘腻血污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出手机，他艰难地用指腹擦去了那滴挡在屏幕上的血珠，只不过完全空白的信号让他连急救电话都拨打不出去，就好像是被困在由鬼而引起的混乱磁场之中。

　　他该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做啊……他脑袋里的东西根本就不足以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不管是先去解决鬼，还是在这里守着骆云影，哪一个选项都会导致他死掉的吧？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骆云影，你醒一醒啊！拜托你了，醒来了立刻打我一顿也行，我现在真的很绝望啊……”

　　伤口好痛，浑身冷冰冰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他的失血量也快到临界点了，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让秦梧总会在失神间松开还在帮骆云影止血的手，但很快他又用力摇了摇头，强撑起意识继续坚持。

　　……

　　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周围暗的只剩下脚边的地面还有光芒。

　　骆云影觉得有些冷，他下意识地想扯起衣襟盖住自己的脖颈，可指尖一触却抓了个空。平日里总是被他穿在身上的高领外套不知何时变成了无领的T恤，寒风抚过脖子带来的凉意让他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塌陷。

　　“云影。”

　　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声线与他记忆中的某人非常相像，只是略显稚嫩。

　　骆云影循着声音的来源缓缓抬头，黑暗便随着他视线的移动一点点被驱散，直到那个纯白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向他绽开不明意味的微笑。

　　在意识到这画面来自于哪段记忆的那一瞬间，两条半透明的丝线在他脖颈处现出形体。

　　骆云影呼吸一窒，本能地想躲，可身体却像被固定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丝线一点点扯开他的皮肉却不着急置他于死地，而是化作恶毒的诅咒，宛如慢性毒药让他在剧痛之中感受对死亡的恐惧。

　　画面一转，是那个昏暗阴沉的房间，男人高大的身影透过门外的灯光在地面落下一道漆黑的倒影，他的眼神决绝而冷漠，或许他拥有能够拯救自己的能力，却绝不是骆云影在绝境下可以抓取的浮萍。

　　“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如果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到，那就死在这里吧。”

　　……

　　呼吸变得混沌与滚烫，秦梧已经逐渐看不清楚自己的指尖，他几次因失血过多而忽然失去意识，最后又在短短几秒内硬是清醒过来，继续麻木地坚持着自己替骆云影止血的动作。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明明骆云影的死去是早晚的事，明明连他都自身难保，可是一想到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会在自己的眼前永远消失，那种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愧怍感让秦梧几近崩溃。

　　他总会在这种时刻反复的审视自己，他的弱小，他的无能，甚至会无数次的想到——要不他还是别当捉鬼师了吧。

　　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更接受不了任何人在他眼前死去。

　　周围不知何时起了浓雾，就像是诱他入眠的熏香，秦梧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快被抽空，他已经到达极限了。

　　哒，哒，哒。

　　耳边忽然响起了谁的脚步声，他走得不快，但这般坚定有力的步伐好像在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雾，让秦梧眼底亮起了希冀的光点，在这种日暮穷途的时刻，第三个人的出现无疑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救救我们！”他生怕那人会注意不到自己，遂忍着剧痛用尽全力大喊，就算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话，伤口又再次向外冒出汩汩浓稠，他仍然不愿放弃似的挣扎道，“我们在这里，拜托你救救我们……”

　　干净的皮靴踏破浓雾最终停驻在秦梧的面前，笔挺整洁的黑西装衬得男人身形愈加修长，他一头墨发坠着夜幕的光辉，藏在墨镜后的双眼即使被隐藏在阴翳之中也依然让秦梧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又见面了。”他牵起薄唇笑得优雅，即使眼前的两个少年浑身是血濒临死亡，在面对此情此景时男人依然泰然自若，活生生一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

　　秦梧对这家伙有印象，在之前的商业大楼里，就是他的出现才解决了那些冲动的路人，但就以秦梧现在的认知来看，他还无法对男人的立场保持信任。

　　对方见少年如此状态还要对他露出警觉，竟“噗嗤”一下失笑出声，他摘下墨镜，露出那双耀目的高阶阴阳眼，又在秦梧以为他要对自己发起攻击的那一刻，只是轻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上次事出突然，我还没能好好介绍自己，不过现在有时间了。”看上去只是普通的自我介绍时刻，可在男人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周身所有的雾气如被飓风吹开一般骤然散去，那种好像能把停滞的时间都流动起刻度的强大力量让秦梧感到失语。

　　混沌的大脑忽然清明起来，就连腹部的痛感也瞬间消失。秦梧下意识地低头一看，竟发现刚才满地的血污已然不见，而一旁骆云影脖子的伤口也恢复如初，此刻正缓缓平静了呼吸，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幻觉。

　　“我叫玄武，属于四象之一。比较擅长的能力是精神控制，当然也很会破解魂体造成的致幻现象。”

　　男人说完，又在秦梧错愕的目光中微凛起眸色。

　　雾状的魂体从喷泉后一跃而出，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向着远处飘走逃离，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天敌。可为了确保玄武没有追上来，它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高阶的十字星瞳有着璨然刺目的光芒，在魂体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男人甚至连位置都没有移动过，那东西竟一下“咕噜噜”地膨胀起来，它眼底的惊恐都没消散就一下炸成了粉末，连灰都没剩下。

　　好强……

　　“术业有专攻罢了，”秦梧在心底的感叹却得到了玄武的回答，吓得小少年连连咳嗽起来，但对方又不紧不慢地笑道，“那是幻鬼，对于你们来说，遇上它很不幸。”

　　幻鬼的能力与其说是“还原伤口”，倒不如说是诱导你以为它会还原伤口。只要意志力坚定或是提早察觉到它身份的人，就不会中幻觉。而那些中了幻觉的人，若是身上没有足够致命的伤口，基本上也不会被它牵制。

　　但若是又有致命伤又中了幻觉的情况，如果没有其他人帮忙解除，或是自己强撑着破解幻觉，那很可能就会这么死在假象中的致命伤了。

　　听玄武这么一解释，秦梧终于回想起来，在骆云影倒下之前他确实是开了阴阳眼的，似乎那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幻鬼的存在，不过……因为自己嘴贱提了一句“还原伤口”，给骆云影造成了误导，才会害得他也中幻觉还差点死掉吧……

　　“今天谢谢你了。”秦梧深呼吸一口，好像现在才从刚才的绝望情绪中缓解过来，但该有的道谢还是得有，不管对方的身份到底是好是坏。

　　“不客气，”对于秦梧的礼节对方倒是接受得坦然，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一旁仍然昏迷的骆云影身上，“我送你们回家？毕竟幻觉刚破，身体可能还不适应。”

　　见对方弯起眉眼笑得和蔼，但总让秦梧觉得浑身发凉一阵恶寒，就像当时与骆云影初次见面一样。遂思忖再三，他还是摇头拒绝道，“抱歉，我现在对你还不太信任，但是谢谢你的好意了。”

　　“呵呵，可以理解。”该说到底是靠谱的成年人吗，玄武与他们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倒是让秦梧感到有些舒心。

　　最后在男人那句悠悠的“路上小心”的嘱咐后，秦梧扛着骆云影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慢慢向着公园的出口处走去。

　　不过这家伙一身肌肉到底不是假的，小少年没走多久就觉得浑身酸疼，再加幻鬼的后劲还在，他只得将骆云影放平在绿化带旁的长椅上暂作休息，然后从他口袋中捣鼓出那只被他调侃过二战残骸的手机，试图找到骆云影的父母将他接回家。

　　边缘处已经有了缺口的翻盖手机是真的老式到市面上不会再见到第二部的类型，不过唯一的好处也体现出来了，秦梧翻看他的手机可以不用输入烦人的锁屏密码。

　　手机的屏幕上也有裂痕，看上去在骆云影捉鬼的过程中发生过不少“飞来横祸”的事故。秦梧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旁边还昏迷着的少年，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明明超级有钱的啊，怎么连个手机都换不起，别不是游戏里光鲜亮丽现实里乞丐讨饭啊。”

　　秦梧一边嘟囔着，一边飞速按着手机上的按键，好在大致的操作和现在的触屏手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使用方向键来移动选项有些麻烦。

　　终于在一堆繁琐的图标里找到了骆云影的通讯录，秦梧如释重负地点开来一看，指尖却在瞬间僵硬在了半空。

　　路灯很暗，无数飞虫在光幕下摇曳扑火，明明没有声音却让人觉得无比嘈杂。过亮的屏幕有些刺眼，纯白的光芒照在秦梧的面颊让他连睫毛都有了倒影。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手机屏幕里已经告急的红色电量会是这画面里唯一的颜色。

　　骆云影的通讯录是空的？

　　还以为是手机太破卡了什么Bug，秦梧不信邪地退出又重新再进了一次，可那始终一片空白的画面让他脑袋都陷入了宇宙起源的困惑之中。

　　没有同学，没有好友，甚至也没有秦梧自己，不过这都可以忽略不计，但为什么一个人的通讯录里会连父母家人都没有啊？

　　“再打开通话记录看看……”他额上渗出了些许冷汗，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什么诡异的幻觉，但好在这次画面里有东西了。

　　骆云影的通话记录也不多，他按着方向键拨弄到最底下也只有十几条，并且绝大多数都是同一串号码，熟悉的数字无疑将这串号码的主人指向了秦梧自己。

　　难道骆云影平时打电话给他就是用通话记录来回拨的吗？可是不存自己的号码他可以用懒来解释，但也不至于整个通话记录里除了他就没别人了吧？

　　秦梧在那堆连备注都没有的数字里反复检查了半天，终是看见了一个对方打给骆云影的陌生号码，就像是在沙漠中找到了一片绿洲，他赶紧回拨了过去。

　　在简单的两声忙音后，有老年男性沉稳的声线从对面传来，但开口却是毕恭毕敬的一句，“小少爷，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是骆云影的管家？这家伙真是个少爷来的？

　　“啊，我是骆云影的同学……他遇到点问题，现在昏迷了，不过没什么大事，想让你们把他接回去。”秦梧难得没有吐槽什么，只是有些慌乱地将自己的目的告知给了对方。

　　而那位管家亦是一样，在问清了他们的地址，又毕恭毕敬地说完“谢谢，请您在原地等我过来”这样的话后，就很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屏幕一闪重新回到了刚才的通话记录，秦梧脸上的笑意已然不在，只是有些麻木地反复点开骆云影的通讯录又关上，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看到里头会跳出很多号码一样。

　　“唔……”身旁的骆云影发出了一声喘息，秦梧慌忙低头去看，就见那个终于清醒了意识的少年从躺椅上坐起了身。

　　那似乎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骆云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已经完全恢复如初的触感让他微微动了动唇瓣，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睫羽淡淡垂下，掩住了疲惫的眉眼。

　　顺着他的指尖，秦梧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但那条本该留下难看疤痕的地方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恍惚间想起他们曾经一起捉鬼的时候，在阴阳眼的状态下，他不止一次在骆云影的颈子上看到奇怪的金色连星图案，但由于都是一闪而过，自己并没有太上心。仔细想想那图案与骆云影受伤的位置如此重合，恐怕是有什么联系的吧？

　　不过现在忽然开个阴阳眼去偷看，应该会很尴尬吧……

　　“抱歉，我刚才用你手机联系了你的管家……”在犹豫过后，秦梧选择无视了疑问，他将骆云影的手机递了过去，并不打算遮遮掩掩。

　　而骆云影也如他所想的一样，他疲惫到连骂自己的力气都没有，此刻只沉默接过手机，轻轻“嗯”了一声。

　　两米多的公园长椅之上，秦梧与骆云影兀自坐在两端，萧瑟晚风从他们之间的空缺吹过，掀起少年耳垂鲜艳的红缎。

　　秦梧的指节因焦虑而轻轻扣打着长凳的边缘，过于安静的气氛让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丢下骆云影回家，但责任心强迫他留在了此处，最后只尴尬地找话题问道，“你脖子上的伤口，是陆颜辉弄的吗……？”

　　骆云影的毫无反应让秦梧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大概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但现在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个家伙交流，忽然扯开话题的话也太刻意了，因为他觉得这种时候的骆云影可能并不希望被人照顾心情。

　　“一时疏忽导致的小伤罢了。”对方的声音有些哑，听上去似乎还没有从幻觉中缓过神，但那副云淡风轻好像在叙述一件最平淡不过的小事的态度，将秦梧的话语堵在了喉间。

　　那根本就是致命伤，但秦梧没有开口同骆云影反驳。

　　黯淡月光落在少年墨色的发丝为他脸颊带去几分晦暗不明的光影，他眼底没有高光，没有色彩，就像是一具连感情都被掏空的躯壳。

　　这就是卸下了伪装笑脸的骆云影么，不需要被人同情，也不需要被人理解。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希望过有人能理解他。

　　秦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毕竟他以前总是觉得骆云影冷血又无法与人共情，可是这样一个连通讯录都空空如也的人，到底是要和谁去共情呢……

　　原来这个和自己相处了这么久的家伙，时至今日他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啊。

　　管家的车在十几分钟后停在了公园的入口，刚才电话中的老年男性穿着一身西装下了车，在见到秦梧扶着清醒过来的骆云影走出公园时，他有些惊讶地动了动嘴巴，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天故事的最后，秦梧始终保持着沉默，那些善意的安慰或是勉励，他无法说出口，只能在路灯下静静望着骆云影家的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