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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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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贞元十九年,尚京,秋
落日的薄晖懒懒的落在宅馆鳞次栉比的昌平街上,空气中淡淡的飘着木槿花清恬的香气,就连青色冰冷的石砖上也泛着凉凉地秋意。
自州南桥去,当街满是卖水饭、羊白肠、鲊脯、辣脚子等小食的小贩。
有几个小孩边吃着蚕豆边笑闹着:“铁蚕豆,大把抓,娶了媳妇不要娘!”
酉时还未到,街头就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樊阳酒楼外,搭着与楼齐高的“彩楼欢门”。
每一层上都搭除了山形花架,装点上了花兽饰物,门外还立着长方形的“栀子灯”。
夜幕虽未降临,烛灯却已点亮,在稀薄的余晖之下,葳蕤的跃动。
一阵微风拂过,细细柔柔的抚过了酒楼内正好奇眺望街景的妫玺。
被铜冠束起的长发垂落的几缕发丝,随着清风轻轻在颊边飘动。
一双灵动的大眼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着一身青衣,做小童打扮的阿瑟,左手托着腮坐在妫玺对面,右手则百无聊赖的用红木筷子轻敲着碗沿。
“客官,您的酒来嘞!”
随着一声吆喝,麻布灰衣的酒保单手托着酒盘走了过来,另一只手利落的将酒壶放在了妫玺她们的案几上。
阿瑟皱了皱鼻子,深吸了一口气,直呼“好香”。
她毫不客气的拿起酒壶倒了满满一盏,饮了一大口。
满足的叹道:“公……公子,我们来这尚京十多天,我这才算喝上了一口正经酒。”
“当然正经!比那歪嘴和尚念的正经还要正!”
还没走的酒保在一旁插嘴道:“我们樊阳楼酿的玉梔露,那可是远近闻名!”
他又伸手指了指西面,妫玺转头望去。
只见宫廷深墙在暮色四合之中若隐若现。
“除了宫里头我不敢说,这宫外头可没有能跟我们店相提并论的!”
酒保边说边洋洋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阿瑟一脸不认同的撇了撇嘴。
妫玺笑着朝她做了个鬼脸,拿起酒盏喝了一口。
凛冽的香气瞬间盈满了味蕾,如线一般滑入喉头,腹部一阵暖意袭来,百骸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缓与松快。
妫玺顺着酒保的话说道:“果然好酒。”
一听此话,酒保更是开心的笑眯了眼睛。
妫玺轻转着酒盏又说道:“我们二人初来乍到,对贵地还十分生疏,不知小哥还知道什么有趣物什,供我二人消遣,方才不虚此行。”
酒保一听,更是恨不得打开了话匣子。
他嘿嘿一笑:“二位……”
酒保眼睛一转,接着说道:“二位公子可算是问对人了。”
他做这行也有十几年了,虽不能说是阅人无数,也能说的上是观尽百态。
妫玺与阿瑟进店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二位姑娘。
不过看破不能说破,是身为酒保最起码的眼力见。
他将托着的酒盘夹到腋下,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
突然一个声音高声喊道:“王小六!你又在躲懒!快给这桌客人上酒!”
声音如炸雷一般直击王小六的天灵盖,震的他一哆嗦。
王小六赶紧一边重新托起酒盘一边说道:“中秋前我们这有个习俗叫‘走龙津’,从我们酒楼出门右拐,走到头再左拐,那里就是安平街。这个时候安平街上的龙津桥非常热闹,特别桥边的特色小食樱桃煎,真是一绝!二位若了得空一定要去走走,而且在龙津桥上来回走的越多,越能趋吉避凶、还能驱散百病哩!”
“王小六!”
惊雷又再次炸起,酒保哎了一声,朝妫玺二人浅浅一揖,转身喊到:“来嘞!”
酒保刚走,阿瑟就拉长了一张脸说道:“我可不管你那酒肠子里的九曲十八弯,吃完这顿饭你必须跟我回四方馆,这尚京来了十六天,你就走丢了七次,失踪了八次!”
妫玺不服气的撅了撅嘴。
“我今日可安分守己着呢!”
阿瑟怒道:“根不动,梢不摇!可自打你到了这尚京之后,你这根就跟没栽好似的,梢枝子就摇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妫玺伸手夹了一块薄切牛肉就着玉梔露低头咬了一口,香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她循循善诱道:“你就不好奇那龙津桥到底有多好玩?”
阿瑟眼前浮现出马少卿那张黑魆魆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点也不好奇!”
妫玺又好脾气的问道:“你就不想去尝尝那樱桃煎?”
阿瑟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马少卿念叨了八百遍的“皇上!是臣失职!臣罪该万死”。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用小指掏了下耳朵,斩钉截铁道:“一点也不想尝!”
妫玺垮下肩膀:“没趣!”
“你知道不,那南昭的九公主奉旨入京了,听说长得芳华无加,铅华弗御,刘德顺不是在鸿胪寺任主簿,说见过一次,惊为天人。”
旁边酒桌上两人正在低声说着话。
妫玺忍不住伸长了耳朵。
另一人嗤笑一声。
“我还当你说个什么稀罕的物什,那南昭的女子哪里比得上我们尚京的美人们油亮水滑,特别是茉香阁的姐儿们,哪个不是盘儿亮,条儿顺?最重要的是摸得到,睡得着!”
两人很有默契的嘿嘿一笑。
“贵女们睡起来最没劲,《女诫》《女训》张口就来,你在上面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在身下说不定还能给你来句“沐浴以时,身不垢辱”……
“败火!”
“啧,你这么一说,那南蛮之地的女子少条失教,应该挺来劲!”
妫玺面无表情,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眼前的牛肉。
阿瑟已经气的脸色发白:“污言秽语,满嘴喷粪!”
“你说谁呢!”两人一听,急眼了。
“谁搭理我,我说的谁!”
两人一看,竟是两个娇滴滴的男装小娘子,诨笑一声,就走了过来。
妫玺对着他们眨了眨眼:“我要是你们,就肯定不会走过来!”
“你现在叫声哥哥来听,爷兴许还会怜惜怜惜你……”
话音未落,一只筷子就擦着他的耳边飞过。
生疼!
男人怒道:“不识抬举!”
妫玺无辜的说道:“你看,我劝过你了,叫你不要过来。”
下一秒,男子就伸手来抓她,半途中却被一双筷子截走。
阿瑟灵活的运着筷子,看似灵动轻巧,男子却觉得有如巨石压手,根本无法动弹,只能被牵着走。
接着阿瑟箸尖轻旋,瞬间钉入掌中。
男子大声哀嚎!
妫玺轻笑着拍手:“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男子怒目而视。
妫玺又说道:“不对,畜牲又怎能听的懂人话!”
男子同伴见他吃亏,怒喝而来。
被阿瑟足下一绊,四两拨千斤的摔了个大马趴。
妫玺用食指点了点案桌:“这就叫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你们两只吃屎的狗,真是臭到一块去了!”
摔倒的男子暴怒跳起,直奔妫玺而去,妫玺拿起眼前的一盘牛肉,直接盖了他一头一脸。
妫玺笑着说道:“叫声姑奶奶,赏你个肉骨头!”
男子顾不得头上的污秽,伸手就去抓她,被飞掷过来的酒盏震的手臂发麻。
妫玺赶紧脚底抹油,边跑边喊道:“阿瑟,这里就交给你了!”
阿瑟急道:“公子!”
刚准备追上去,却被其中一男子拦住了去路。
阿瑟不欲恋战,直接锁住男子的喉头,弓起手肘跃起,将男子惯倒在地。
哀嚎声此起彼伏。
可再抬头哪里还有妫玺的身影。
阿瑟赶紧趴在窗沿上,大叫道:“公子!公子!”
窗外的妫玺朝她摆了摆手,很快的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如滴水入海,不见踪影。
阿瑟喃喃道:“公主,可是去安平街应该是往右不是往左啊。”
一丝不安的情绪在她心头流转。
妫玺匆匆忙忙从樊阳楼跑出来,好不容易才甩掉阿瑟,也不敢掉以轻心,加快脚步往前走。
可是越往前人烟竟然越稀少。
随着月色越来越暗,她视物的能力也越来越差。
在拐进一个深巷中后,妫玺终于承认——她迷路了。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对于妫玺来说并不陌生。
她在南昭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偷溜出去。
她在十三岁时曾因为赌气一个人跑了出去,在深林里迷了路。
那晚的夜也像今天这样,周围如泼了墨一般浓黑。
不管怎么努力睁眼去看,只能看见一团团厚重的玄雾。
她慢慢地朝前走,却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一节枯枝,清脆的断裂声在夤夜中显得异常响亮。
远处林兽的咆哮声不断钻入妫玺的耳中。
妫玺立刻安静地蹲坐下来,用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小声的呼吸着。
她恨不得能立刻消失在这片密林中,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只剩下溪水的潺潺声。
为了壮胆,她又轻轻的唱起了歌谣。
因为困倦妫玺的声音开始有些嘶哑,可是她仍然一遍又遍的唱着:
“太阳爬出来咯,小黄鹂你莫害怕,暖阳照着你你快回家;月亮爬出来咯,小黄鹂你莫慌张,银霜裹着你你快睡觉;星星爬出来咯,小黄鹂你莫徜徉,星光照耀你你快歌唱……”
最终她唱累了,抵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三姐兔子一般的眼睛。
三姐见她转醒,高高抬起了手,作势要揍她。
妫玺有些畏惧的闭上了眼睛。
预料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三姐的手最终软软的落到了她的头上,轻抚着她哽咽地说道:“小九,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任性。”
她的三姐永远是这样的好看,这样的温柔。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妫玺听到罗裙触地的沙沙声,她努力睁大眼睛朝来人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女子疾速朝她奔了过来。
及腰的长发没有挽起,因为奔跑在空中四处飘舞,容貌隐藏在黑暗中,难以辨认。
妫玺的心跳如雷鼓一般。
看着来人一步步的逼近,在接近身侧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一张陌生的脸。
妫玺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与落寞。
明明知道不可能是她,可是心中却忍不住期盼着,
万一,
万一是她。
女子在走到她身侧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一下。
妫玺下意识的伸出手轻扶了她一把。
女子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又提足朝前狂奔。
妫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片刻的恍神。
她的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个味道,来自于这个陌生的女子。
妫玺微微皱了皱眉。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在逃跑,妫玺都不想蹚这个浑水。
尚京宛若一个会吞人的巨兽,稍不留神就会成为他人的盘中之餐,只能任人鱼肉。
她没有在原地久留,朝着能看见灯火的地方快步走去。
可就在二十个弹指之后,一柄剑鞘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个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姑娘,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