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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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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跟太阳的交情一般。
虽然相识了漫长的岁月,但除了漠然地对望,我俩几乎没有交流。
它早就是个沉默的小老头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它就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总在长久地出神,根本不是小孩儿画中笑嘻嘻的模样。
遮住日光的云朵,倏忽来去的阵雨,悄然无声的落雪,都像是太阳在和我玩捉迷藏。但每次再见到它万年不变的神情,我才明白所谓的“互动”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奇妙的是,花鸟虫鱼、万物生长,我们两个又缺一不可。它们的身体与我紧密相连,生长和延续却向往着阳光。
日光充足的时候,草木欢喜雀跃、拼命生长,活物奔忙的身影四处可见。
野地里乱窜的兔子撒起欢来,牲口棚里的牛马猪羊也不用瘦骨嶙峋地过苦日子,庄稼人的快乐填满了他们脸上的沟壑。
太阳是它们的生命,而我是它们的故乡。就算是叛逆的飞鸟,铆足了劲冲上云霄,也总要落下脚休息。否则,它们只是在永不停歇地飞向迷失、飞向死亡。
紧挨着我过活的小家伙们,维系着我和太阳细若游丝又坚如磐石的关系。
人类参照太阳的出勤时长划分出了季节。当寒冬的长夜逐渐缩短,所有生灵都活泛起来,人们口中叫着春天。
当太阳变得贪睡开始早早地退场,时间又让渡给了黑夜,一切再次走向肃杀凋零,冬天的沉寂再次笼罩大地。
而一年之中的今天颇为独特,是昼夜平分的日子。人沐浴的天光与身处的幽暗,势均力敌。
南边的废屋门前,阳光的碎影在土路上跳舞。几个小女孩一溜烟地跑过去,小蜻蜓也在其中。
她裙角的风带着探出矮墙的油菜花歪了一瞬。叶片上趴着睡觉的瓢虫抖搂起透明的翅膀,拖着滚圆的小身体飞走了。
这一片原本都是被水冲坏的废墟。
南边的废屋一直无人修缮,残存的碎砖块堆砌的矮墙还在。房顶剩了一半,歪七扭八地吊在空中,拒绝和土壤亲密接触。长年的日晒雨淋后还遭过一次火,砖瓦土坯都变得黢黑,远远看去阴森森的。
人们谈起南屋心存余悸,认为房子不详招来了灾厄,所以住在这里的人才会屡屡遭难。因此,这附近罕有人迹。
我好像做过一场与它相关的梦。
梦里一条巨蛇缠在堂屋正中的柱子上,向屋顶缓缓地爬去,黑玉似的鳞片闪着斑斓的幽光。堂前空无一人,香案上烟雾缭绕。案下藏着一个小女孩,怀中抱着一只小猪崽,神情慌张地盯着我。
还是说,这是遥远年代的记忆吗?我已经分不清了。
稍微缓和南屋的阴诡气氛的是满院疯长的油菜花。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撒下的种子,齐人高的油菜花在春风中正开得灿烂,一半身子探出矮墙,打量着过路行人。
不过,女孩子还是胆子太小,金黄花簇后的黑屋仍然让她们恐惧不已。除非心血来潮地想尝试一次“大冒险”,她们宁愿绕个远路。每次不得不经过这里,她们平时刁蛮任性的嚣张气焰就全然不见了,争先恐后地小跑过去。
小蜻蜓有一次落了单,蒸腾的暑气让她失去了绕路的欲望。凭着烈日的加持,她竟赌气似的没有跑起来。她抿紧双唇,目光锁死在前方的土路上,僵硬地甩动起四肢,像一条在岸上行走的鱼。走过了南屋门前,她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撒丫子跑回了家。
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里,小蜻蜓和其中两个格外亲近。一个是西边的小桃子,胖嘟嘟的小脸上眉眼弯弯,天然挂着的笑意和水蜜桃一样甜。另一个是北边的红毛丹,她顶着一头微微发红的自来卷,身上的衣服经常脏兮兮的,不爱说话。
三个人形影不离,放学后的小路上、田野中、池塘边、树林里,总能看到她们瘦小的身影。
学着电视里演的样子,她们一人薅了几根狗尾巴草,在池塘后的大柳树下拜了把子,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背着大人的时候,三个人才说真正重要的悄悄话。比如哪个同学真讨厌、谁长得最好看、家里长辈吵起架来有多凶,村里的傻子又干了什么,诸如此类。
西斜的日光里,她们沿着池塘边的小路走过来了。
“刘向阳今天又挨你柳条子了,看他缩脖儿那样真笑人”,小桃子偷偷地笑,说完又啃起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
人多的时候,她害羞得不得了,总是抿着小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但是,和自己的拜把子姐妹说话,她的话匣子就全打开了。
“谁让他午休的时候不老实睡觉?全班就他带头说话,我可是纪律委员,不管可不行。”
小蜻蜓说这话的时候威风凛凛,和黑屋门前的她判若两人。
“你们好几天不说话了吧。昨天在操场上撞见,他对咱翻了个大白眼。走过去老远,我回头一看,他还朝你背影做鬼脸呢”。
小桃子义愤填膺,恨不得要冲上去揍人。
“嗯,不咋说话。老师非让我做他同桌、监督他,我都烦死了”,小蜻蜓一脸苦闷,但神情中却闪过一丝微妙的不忍。
“那下午考完试,你为啥跑他旁边站着?你俩说啥了?”红毛丹歪了歪一头卷毛,定定地看着她。
“......呃,我没说啥啊!都冷战这么些天了,他没理我,我才不会先理他呢!”
旁人也许听不出来,但我知道她在心虚。
“是么?那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老师对你可真好啊!全班的座位随你挑,还让你做纪律委员,看谁不老实就教训谁!”
红毛丹露出艳羡的神情,她的成绩始终在中游徘徊,好在奶奶并不十分在意。
......
“啊,我到家了,明儿早上一块去上学啊!”说着,小蜻蜓闪进了院子。
两个小姑娘还想叫住她问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作罢,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的小蜻蜓无精打采,径直进了里屋写作业。她从书包里掏出了课本和文具,可是却没有动笔,两眼盯着橡皮出了神。
可怜的橡皮哟,浑身黑不溜秋的,有小刀切割过的印记,还有圆规尖头戳出来的小孔。最不可思议的是,它的侧边赫然写着“刘向阳”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小蜻蜓把橡皮拿在手里端详着,眉头都快拧到了一起。过了半晌,她拿出铅笔在另一侧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这小姑娘又在搞什么名堂?
夕阳西下的时候,三个人又聚到了一起。
“你可真厉害,又考了一百分,我妈又得让我向你学习了”,小桃子的眉毛挑得老高,小嘴也撅成了油壶的模样。
“这块儿咋黑成这样,你不是有橡皮吗?”红毛丹的小脑瓜里充满了问题。
“哦那个,我昨天考试忘带了,用手沾口水搓的......”小蜻蜓挠了挠头,有点没面子地说到。
她昨天小心翼翼在橡皮上写的是“谢谢你”。
雷雨又在搅闹黑夜了。
炸雷把月光震碎成一道道闪电,在滂沱大雨中一次次砸向大地。田野和房屋在雷鸣电闪中瑟瑟发抖,田鼠和赤链蛇都缩在洞中失眠。
小蜻蜓这晚也没有睡觉,睁大了眼睛在出神。
她和小桃子吵架了。
过去一个星期,放学路上都只有她和红毛丹,而且两个人直到分手告别的时候,依然各自沉默。本来说好了不理刘向阳的三人联盟,因为一块脏兮兮的橡皮而宣告瓦解。
为了维护小学纪律委员的尊严,小蜻蜓没和两个小伙伴商量,偷偷在橡皮上向调皮的同桌道了谢。可惜,纸还是包不住火。
两个人不再一见面就递白眼,那小子会挠着他的鸡窝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午休和课间的教室变得安静起来,刘向阳是班里带头的淘气包,没了他起哄,别人也不再大吵大闹。
小桃子第一时间嗅到了异常。下课铃刚刚响过,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凑到小蜻蜓的跟前问到,“刘向阳最近好像变了个样啊?你们是不是和好了?”
“呃......他也没那么差劲,老师总批评他是学习混子,但是人还挺好的”,小蜻蜓想为男孩说点好话,又害怕表现得太明显。
“啊?你也变得太快了吧。就是因为你俩合不来,我才那么烦他的。我还替你生着气呢,琢磨怎么对付他、给你出气。现在倒好,你们早就和好了都不告诉我!”
小桃子又把嘴撅成了茶壶口的模样,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长睫毛随着情绪上下起伏,仿佛两把羽毛扇,在给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降温。
“我也没怎么样啊!谁让你想办法了,又没逼着你跟我一个鼻孔出气。还不是我成绩好,当了学习委员,你就想学我。”
小蜻蜓整个人透出一股酸涩的气息,像一条浸了柠檬水、又被拧成麻花样的湿毛巾。
大多数时候,她总是天使一般让人愉快。可一旦遭到质疑和指责,她就完全乱了阵脚。于是,动物的本能趁虚而入,她就会钻进牛角尖,恶语伤人。
假如一只孤狼遇上了老虎,也会露出狰狞的獠牙吓退敌人。在并无胜算的强敌面前,野兽选择虚张声势,指望对方知难而退,或者自己伺机逃脱。
只不过,小蜻蜓错误地认为敌人是小桃子,没意识到是她自己的惭愧在作祟。
小桃子眼中的怒气被委屈淹没了。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小蜻蜓,背起小书包转身走开了。
红毛丹朝俩人迎面走过来打招呼,小桃子也没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诶?咋了这是?”疑惑的红毛丹向小蜻蜓寻求解答,但并没有成功。
“谁知道她又咋了!小心眼儿,天天生气”,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今天,放学路上就只有小蜻蜓一个人了。
热气黏在她的皮肤上。阴沉的天空像一片倒挂的湖水,受到一点惊动就会倾泻而下,草叶和花瓣也很配合地纹丝不动。人们都藏进了屋里,路上只有两三只燕子贴着地面飞行,不时跃起擦过她的耳边。
她孤零零地走过池塘边的大柳树,但还不想马上回家。
沿着土路上三轮车碾过的轮胎印,手里捏着从讲台边捡的粉笔头,小蜻蜓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身后的砖墙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白色粉笔线。
女孩子吵了架想再和好,比男孩子复杂许多。这个过程需要投入更多的眼泪、曲折的心理斗争,以及放下姿态、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正愁着要不要鼓起勇气,小蜻蜓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却吃了一惊:黑屋就在自己前面一百米远的地方。
成片金黄的油菜花沾染了湿气,赖唧唧地低着头一动不动,衬得废屋愈显荒颓。天边隐隐响起了闷雷。
“还是挑个天气好的时候再鼓起勇气吧”,小蜻蜓心想,打算从南边的旧砖窑绕回家去。
突然,油菜花簇颤动起来,簌簌的声响传进她的耳朵。一瞬间,所有恐怖传说一齐涌进脑海化成一整片空白,压住她动弹不得。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路边的刺儿草丛里。红毛丹蹲在地上做出噤声的手势,水紫色的刺儿花粘在她的卷发上。
一高一低两个人影拨开油菜花帘走了出来,是扁担和小桃子。
扁担俯下身来,笑着摸了摸小桃子细软的头发:“真漂亮,还记得老师跟你说的吗?今天的事谁都不能说,这是我们两个的......”
“秘密”,小桃子用课堂上跟读古诗的语调答道。
一声炸雷打断了小蜻蜓的思绪。
像偷偷抹了妈妈的口红一样不能说的“秘密”吗?那她和小桃子也有很多约好不告诉大人的事。
或许,拥有“秘密”是做好朋友的关键吧。
那现在小桃子和校长成为好朋友了吗?他们也拜了把子吗?以后不跟她和红毛丹一起玩了吗......她隐约有种不安又不详的预感。
小蜻蜓瞪大了眼睛,盯着风雨中晃动的夜,等着从窗棂透进的下一道电光点亮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