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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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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落到池边人家灰瓦铺成的房顶上,烟囱里冒出一缕炊烟。沿着屋檐流下的水滴,打在堂屋门框新插的柳条上,接着又跳到刚好跨过门槛的女人的头顶。
男人冒雨踩上了板凳,往大红铁门的镂花上挂柳条。
“你褂子都湿了,天儿还早,等雨停了再说吧。”
“没事儿,就差大门口没挂了,一会就弄好了,嘿嘿……”
男人笑的声音,让我想起老黄牛鼻子呼呼地喘粗气。
他也跟老牛一样有点笨拙,雨水打湿的凳子太滑了,好几次差点跌下去。
“让我试试吧!”小蜻蜓绕着凳子转来转去。
“你这小个头哪行呐,再长两年吧”,女人笑着瞥了她一眼,“别捣乱了,要是作业写完了就找同学玩儿去吧”。
红毛丹来找过她好几次。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想到刺儿草和油菜花,心里很不是滋味。两个人草草搭两句话就不欢而散了。
一想到这儿,小蜻蜓露出了开学前一天要赶完假期作业的表情。她没接话茬,扭头跑进了神秘的东南角。
“等天擦黑的时候去烧纸,让爹保佑这一胎是个小子”,男人又发出黄牛的喘息声。
“......要还是个女孩,不也挺好的?”女人的声音压低了几度,一朵乌云遮住了她眼里的光。
“闺女都是给别人家养的,以后还是得靠儿子”,男人并没有察觉那朵乌云,忙着把剩下的柳枝攒成一堆,“你这回怀了以后爱吃酸的,准是个男孩儿没跑儿”。
人们纷纷去墓前烧纸的这一天叫做“清明”。
一大清早,透过微凉的晨雾,我已经看到行色匆忙的过路人。一手拿着红线绑好的一叠叠黄纸,一手提着装满纸元宝的塑料袋,往北边田地里走去。
田间的坟头是大地上的星星。新起的坟上往往堆着花圈,五彩的亮片纸做的,有阳光的时候闪闪发光,风吹起来飒飒地响。
年深日久的坟上就生了长短不齐的杂草,碑上的文字已经辨认不清,四周散落着褪色的农药瓶子,还有各类种子和雪糕的塑料包装袋。
清明一过,新坟旧坟前后都干净了起来。
人类真是有意思。日子本来没有什么起伏,太阳重复着东升西落,花儿开过就随风落下。
蚂蚁们忙忙碌碌地囤粮,燕子专注地衔泥搭窝,野兔子躲在低矮的灌木丛啃它从菜窖偷来的白薯,谁都想不起来要抬头望着云彩和星星出神。
只有人不甘寂寞似的,先把日子分成了堆儿,标上不同的名字,然后又造出了好些节庆,给自己找出点事儿做,把命好名的时间认真地打发掉。
清明节总是让我迷惑。人们平日里藏了许多眼泪和心事,经常话到嘴边也要硬生生地咽下去。可是,清明这一天,他们却一股脑地告诉那些已经不在地上的人。
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和蝼蛄、地鼠不一样,阳光无法渗透的地下并不是人类的地盘。鱼必须待在水里才能生存,一旦上了岸,它们很快就再也听不到世界的声音了。
所以我猜想,在坟前哭泣的人们一定是在跟自己说话。他们把折叠起来的委屈和心愿统统摊开,摆在已逝亲人的坟前。这时候,他们重新做回了小孩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自言自语了。
天近黄昏,还没有完全放晴,几片乌云在羊群的头顶漂荡,雨后的空气里是青草的香气。老槐树的枝叶被雨洗过,宛然是人类水墨画中的样子。
雨刚歇了,男人和女人就带着一沓黄纸出了门,往北边田野里去了。
小蜻蜓独自立在堂屋门口,望着风中的槐树叶子又在出神。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铁门外探了进来。红毛丹的眼睛肿着,褪了色的红裙子上、卷卷的发梢和右边胳膊上都蹭着黑泥。
“有人在家吗?”她有气无力的哭腔,并没能把声音递进小蜻蜓的耳朵。
见没人应和,她小心翼翼地挪进了院子。
“......你咋了这是?!”见到金兰姐妹这幅狼狈的可怜相,小蜻蜓瞬间忘记了两人之前共同的不愉快记忆。
可她不问还好,这一问过后,红毛丹的泪珠一股脑地涌出来、连成了线,不住地往下流。
“我爸妈回来了,跟他们吵了一架,奶奶也骂我......”红毛丹拿手背抹了一把脸,止住了眼泪。
“他们回来干啥,不是不要你了吗?一回来就骂你,还不如别来呢!”
“回来给爷爷扫墓,还说要带我回去上学”,她的眼眶被马蜂蛰过似的肿了起来,一双小眼睛因为疼痛睁不开的样子,“我就不回去!他们原先忙着顾弟弟,就把我扔到奶奶家,凭啥现在又让我回去!”
“那你奶奶呢?她怎么说?”
“奶奶也说......嗯......说我应该跟妈妈爸爸走......奶奶也不要我了......呜呜”她刚刚止住的泪水,这会儿又伴着哭声冒了出来。
小蜻蜓的眉毛又拧紧了,伶俐的小嘴也说不出话来。她把小手放在红毛丹单薄的背上轻轻摩挲。
有一次,家里的小狗崽吃坏了东西,赖唧唧地躺着。小蜻蜓也是这么抚摸着它的头,不一会狗就睡着了。红毛丹大概也生病了吧。
“我要是去了妈妈爸爸的家里,肯定会受气的,他们什么事都护着弟弟……”
奇妙的拍背确实见效,红毛丹的哭声逐渐平息,她又捡起了说话的力气。
小蜻蜓端来一盆清水,用舀子慢慢地给红毛丹冲掉胳膊和发尾的稀泥。她说跑过来的路上滑了一跤,跌在水洼里。
雨停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但黑夜还没有完全笼罩大地。檐下一只燕子伸长了脖颈,歪头看着她们。
“我得跑,我不能跟他们走,奶奶也不想要我了,我得跑......”
“可是你能上哪儿去呀?”小蜻蜓显然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红毛丹的胆子这么大。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你跟我一起吗?”
“我?我......”
“......也是,你妈妈那么好,你不用跑……那你能送送我吗?以后就见不着你了......”
红毛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好,你等会儿”,小蜻蜓跑回里屋,打开了她的百宝箱,拿出了一个装着金粉的玻璃小瓶。这是她从小卖部买干脆面时收获的惊喜。
“我最喜欢的,有灵气能当护身符,给你了。”
说完她又跑去厨房,用塑料袋装了几个女人清早煮的鸡蛋,“这些路上垫肚子,我先给你拿着,走”。
小蜻蜓擦了擦红毛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拉起她起了茧子的小手。
“嗯好......谢谢”,红毛丹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发梢的泥巴没有洗净,干在她的卷毛上。
天光散尽,两个女孩子牵着手往春夜的风里走去。
午夜的星一向以为人类是宁静的,殊不知是自己时候赶得不巧。
它们醒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在沉睡。除了梦话,它们最多能听到浅浅淡淡的唏嘘,那是热恋或失眠的人在发清醒的癔症。
但这一晚,它们惊奇地发现了人类的喧哗。
一群人走过河沿和树林,呼喊声此起彼伏,手电筒的光射向四面八方。
院子里灯火通明,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坐在地上边哭边吵,旁边不断有人试图拉她起来,但始终没有成功。
女人挺着大肚子站在一边,一手不时撑在腰间,另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
“你们赔我闺女啊……养这么大给弄丢了……当娘的谁受得了啊!”
“嫂子你先起来,咱这么多人都去找了,小孩儿跑不远的。”女人说着微微弯下腰,想去扶一把,可圆鼓鼓的肚子拦住了她。
“你说得容易!大晚上乌漆嘛黑的上哪找?刚下过雨路又打滑,我的儿啊!”妇人的哭喊又凄厉了一分。
“让你们家那个丫头出来!肯定是她挑唆的,俩人从砖窑那过,好些人都看见了!她安的什么心啊!啊?”
小蜻蜓缩在里屋的躺椅上,把手上的倒刺扯了又扯。她这会儿的眼神,和囚笼里的幼虎如出一辙。
很久以前,我见过这样的笼子。
一列车队从闹市穿过,乌泱泱的人凑过来围观。打头的两架马车上各有一个木笼,关着一大一小两只老虎。
大个的虎瘫在笼里,脊背上的毛皮裂开几道缝,血色中透出白骨。幼虎呲起獠牙撞向栏杆,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惨叫——它被自己的鲁莽撞得生疼,眼中混杂着惊惧与愤怒。
后来我再没见过这对笼中的虎,但同样的眼神在无尽的时光中重复地出现。
“我的心肝儿宝贝大闺女啊,就这么丢了,你个不要脸的黑心狗崽子把她拐哪去了啊……我可活不成啦……啊啊……”
“嫂子你咋能这么说!小孩子懂个啥,哪能安什么坏心?我家那口子一出事就帮着找呢,你说话还这么难听?”
“就你们这对贱人,养出这么个野丫头来,还有脸嫌我说话难听?我闺女要是找不回来,你们全家砸锅卖铁赔给我!”
只听刺耳的“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堂屋木门被一把拽开,一个瘦小的身影笔直地冲向院中瘫坐的妇人。
幼虎总会撞向笼子的。
小蜻蜓左手抓住她凌乱的发丝,右手掌如夏日的急雨一样落在那人的头顶、脸颊和肩膀上。
然而,这样的攻势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分钟。
惊愕的妇人很快反应过来,她试图站起身,用长满了粗茧的大手使劲捏住了小蜻蜓的手脖子,止住了她的动作。不过,一撮头发还死死攥在小蜻蜓的手里,她只得弯着腰破口大骂。
“看看这小泼妇!你给我撒开!”
“就不撒!你生了又不养,谁愿意给你当闺女!还骂我妈妈,你才不要脸,你全家都不要脸!”
小蜻蜓学着听来的脏话,不小心连好姐妹也一起骂了进去,气头上也顾不得了。
妇人抽出一只手朝着头顶胳膊使劲拍打,小蜻蜓柳条一般的手臂被鞭得通红。围观的人们饶有兴味,脸上洋溢着真诚的愉快,还有一丝只恨手中没把瓜子的遗憾。
女人见状急忙赶上来拉开两人,“你这孩子!还不快松手!”
“就不!”小蜻蜓左手抓得更紧了。妇人疼得吱哇乱叫,手脚并用地胡乱推搡起来。
“啊!”一声尖锐的惨叫刺透了满院的荒唐。
女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鲜血从两股之间缓缓地蔓延开来。
所有人都忙乱起来,人影在灯光中来回穿梭,一次次闪过小蜻蜓的眼前。她淹没在周遭的声音里,跟随着牵扯自己的动作,重启了初降生时的茫然,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檐下的燕子度过了平生最潇洒的日子。
院落空无一人,没有了小孩子的叽叽喳喳,也没有烧火做饭的烟熏火燎。它们肆无忌惮地高翔、回旋、俯冲,探索着往日不敢轻易着陆的人类器物,享受着无政府式的鸟屎自由。
惬意的不止它们,喝饱雨水的四季豆疯狂地沿着墙壁向上攀爬,背着白色小斑点的黝黑小天牛懒洋洋地趴在洋槐树干上。
大红铁门慢悠悠地开了,打乱了这原始的静谧空气。男人拉着脚蹬三轮进到院里,搀扶着车上的女人缓慢地挪下来。
这次女人消气之后肚子的确不鼓了,却没见到新的小孩子。
原本扶着门的小蜻蜓拖起步子,耷拉着脑袋跟在妈妈屁股后头。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提着篮子的女人上门,脸上挂着愁容和惋惜,篮子里装着透明塑料包的红糖和鸡蛋。
“弟媳妇啊,这往后也不是个事儿,谁家能不要个男孩儿?咱二姐家一连四个男孩儿了,正愁养不活呢,你看看……”
女人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苍白了一分,她看了看蹲在墙角捉蜗牛的小蜻蜓,又望向一直抽着烟愁眉紧缩的丈夫,没有说话。
红毛丹再来的时候还是黄昏,这次是瞅准小蜻蜓父母出了门偷偷的。她和上次一样带着破碎的心来告别,只不过这次的远行已经不是她的主意了。
束手束脚的燕子又看到两个小姑娘聚在这里哭泣。
“我从砖窑走了没多远天就黑了,我害怕就藏在树林子里……都怪我,要不然也不能……”
红毛丹好似分不清究竟是为谁伤心,她尖细的嗓子还吐不出那么浓重的无奈。
“我妈说小弟弟去陪爷爷了。她说别人的话都不要听,不怪我,也不怪你。”
小蜻蜓也好似分不清陪爷爷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神态像个照镜子的婴儿。
“嗯好……我很快就走了,去爸妈家那边上学去。”
“……这回,我就不送你了。”
人类咽下眼泪后会散发出淡淡的苦味,类似雨前的云层下树梢的味道。通常,成年男性身上这种气味最浓重。可这一天,我在两个小姑娘的身上也闻到了。
小蜻蜓站在大门口,眼见着红毛丹的身影从转角处消失不见了,可她还是呆呆地立在檐下。燕子觉得古怪,从她眼前撩拨着飞来飞去,可她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望着路的尽头。
不觉天已黑了,一挂素净的弯月之下,青灰色的炊烟扑在沿街大杨树和榆钱树的枝叶上。
小蜻蜓还站在门前发呆,眼神却突然跳跃起来,又看向红毛丹消失的转角。
三轮车激起的尘雾散去,男人黄牛一般的身影清晰起来。女人从他身后的车上下来,怀中抱着一个棉布包裹。她轻轻唤着小蜻蜓进屋,拧亮了堂屋的灯。
灯光下,女人把包裹缓缓放在床上。她掀开棉布的一角,露出一张婴儿熟睡的脸。
“来看看,以后他就是你的小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