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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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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躺了很久。
雨水过后,遍地的枯草丛中又冒出绿芽。它们破土而出的时候,挠得我直痒痒。
大杨树终于挨过了严冬。去年的一场大雪折断了它的枝干,压弯了它的孩子们远不够强壮的脊背。
老洋槐也喘了一口气,它终于有时间缓一缓,修复刺骨的风刀在身上刻下的纹路。
池塘边缘结的冰也终于化干净了。青苔又能漂来漂去,灰黑色的草鱼贴在水面吐泡泡。
春天的一个晚上,几声惊雷划过夜空,蚂蚁、蝼蛄和蚯蚓等等小家伙就醒过来了,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
这些小可爱每年醒来都不记得,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类的痕迹。它们对小孩子世世代代的恐惧,早已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这一场洪水真是可怕,我差点以为自己的头顶永远变成了一片海洋,再也见不到天空了。
那个晌午阳光毒辣,晒得我皮肤干裂,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清凉的雨水漫过的时候我充满了欣喜。
没想到,狂风吹着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满天的闪电张牙舞爪。第四天深夜,雨中又冲进了一股巨大汹涌的水流,裹挟着泥土、鞋子、破碎的木板,甚至还有成块的钢筋水泥。
原本好好待在池塘里的蛙和草鱼,也跟着漩涡打转转,一个接一个地闪过我的头顶。
平静的夜晚变得喧闹起来,我听到好多人在惊叫和哭泣。它们好像被水流催着,在急匆匆地搬家。小房子只拆掉带走了一半,落下了好些砖头和家当。
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人类的悲伤。换作是我,也不愿意这么仓促地离开亲爱的家乡。
一汪浑水在我头上待了几个月才消散。空中不时落下一个个包裹,个头远比冰雹大得多,砸开水面的时候发出咕咚一声闷响,这可真是不同寻常。
当我不再需要透过混沌的水洼看到蓝天的时候,人类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天上落下的包裹泡得太久已经烂掉了,招来成群的小虫子。
原本生活在这里的小孩子们,大概和鱼儿作了伴,一起随着水流搬走了。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已经长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但我依稀记得类似的情形时不时会发生一次,因此也算不上太吃惊。只是没了人声,周围确实显得太安静了。相比于漫无目的、埋头进食的游鱼走兽,我真是想念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啊!
等等……
这响动,是有“人”来了?
“哎呀!”,清脆而不刺耳的恐慌,是少女的惊呼。
“咋弄的?”急切又迷茫的心疼,是少男的关切。
“没事没事,让草绊了一下。”
“没摔着吧,可得小心点。”
“嗯没事儿,这是啥地方?”
“我们村荒了十几年的老屋。那年大暴雨,北边梨花店的水库给冲塌了,大水卷走了不知道多少人,好多户都空了。这家就是,人全给冲走了,一个也没活成。房子就这么空着,好长时间了。”
“啊?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啥?怪瘆人的……”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手把男人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我前几天把这块地买了,嘿嘿。明天就张罗盖间新房。”
……
“我知道你爹娘不同意咱俩好,但等我盖上房子,他们就该改主意了。这不,今天先带你认认路,以后……”
“以后咋啦?”,这声音里是独属于少女的娇嗔。
“以后嘛,嘿嘿……”
“傻子,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看来,这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青色的砖垒起了堂屋和厨屋,浅灰的水泥瓦屋顶,土砌的围墙圈出来一个院子。
院落的四角让女人安排得满满当当。东北角开了一小片菜园子,种了小葱、韭菜、蒜苗,还有爬杆架秧子的黄瓜和豆角。
西北角拿碎砖块堆起了矮墙,围了一群小鸡小鸭子,但它们很快长大,扑棱两下翅膀就飞了出来。每到黄昏时分,人类和鸡鸭就玩起了你逃我追的游戏。
西南角单独搭起了一个篷子,靠里的位置整齐地码着脱完粒的玉米轴、干枯的树皮和风吹断的枝干,靠外停着一辆脚蹬三轮车,还有一辆蓝色的敞篷大三轮。
大三轮很是讨厌,每回出去屁股都冒一股熏天的黑烟,嗓门还大的要命。不过,下雨下雪的时候,它的屁股露在外面总是被淋得湿漉漉的,为此我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东南角是整个院子最神秘的地方。人们着急忙慌地跑进去,从容不迫地走出来。让我最费解的是,明明是人类自己制造出的气味,可他们都避之不及。
厨屋里,女人在煮鸡蛋,炸馓子,蒸枣糕。
人类吃东西并不只是为了生存,还追求一种美味的口感,所以工序总是比较复杂。这种习惯与我认识的其他生灵都不一样。
羊群在地里吃草就从不费那些功夫。牙齿嚼了草叶就吞进肚子,吃得津津有味。
人就不同了,它们把植物结出的种子剥离、碾碎、磨成粉,然后又过筛、加水、揉成团、上屉蒸,蒸好了盛到小圆篓里,最后又端上高高的木桌……小羊要是观摩了这一套功夫,准会瞪直了它们滴溜儿圆的大眼珠。
无论最终口感如何,这种追求一定非常消耗心神。
女人就是一边围着灶台忙前忙后,一边渐渐消瘦下去。她原本线条柔和的脸颊日复一日地陷下去,几缕发丝稍显凌乱地散在额头上。
令我纳闷的是,她的身形更纤细了一些,可小腹却眼见着一天天隆起,活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与河豚不同,要等到月亮圆了又缺十几回,她的气才能消。这已经是第二次生气了,人类女人真是小心眼。
男人在灶前烧火。炸馓子的油热起来了,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他就起身把女人撵得远远的,把调好的细面放进油锅。
“你现在身子重,得小心着点,这些活就别干了。”
“哪有那么娇气,我妈当年都能下地干活呢”,她笑着答话,语气中的拒绝更像是接纳。很多时候,我不是很明白人类的情绪。
“妈妈,我回来啦!”
留着一头短发的小姑娘冲进了大院的红铁门。要不是她那一口小尖嗓,很难说这是姑娘还是小子。
这是女人第一次“消气”以后抱回来的孩子。
那是秋老虎发威的一天,女人摇着蒲扇,挺个大肚子在院儿里踱来踱去。不知为何,看得我也跟着一起焦躁起来。
一直到了深夜,乌漆抹黑的院子突然亮起了光,屋里传出女人的呻吟。
男人抱出几床棉被和一个枕头,手忙脚乱地铺在脚蹬三轮车上,又扶着女人坐上去。两个人赶着夜色匆匆出了门,连大铁门都没来得及上锁。痛苦的呻吟声逐渐远去,消散在仲秋微凉的夜风中。
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女人的一肚子气已经消了。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在不住地啼哭。
七八年过去了,这小丫头一天天长高。现如今,她跳起来已经能摸着晾衣绳上的衣服了。一向清瘦的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像只鼓动翅膀的小蜻蜓。
小蜻蜓把书包从瘦弱的肩膀上卸下来,一甩手扔到了堂屋门口的躺椅上,就马上飞奔进了厨屋。
“今天做的啥饭呀?呀!炸馓子!”
“瞅你那馋样,今个在学校咋样?”女人一边拿抹布擦着滴了油的灶台,一边扭过头来问到。
“今天考试成绩出来了,我语文第一、数学第二,老师又夸我了,让我当纪律委员呢。”
人类的生活方式并不难理解。大人要种地、伐木、运东西、开店铺,这是营生。孩子要去学校,听课、写作业、考试拿高分,这是业绩。
小蜻蜓的业绩一直很好,堂屋里贴着她花花绿绿的奖状。乡里的学科竞赛和文艺汇演,也经常挑选她去参加,还能拿到不错的成绩。
每次小蜻蜓帮学校挣了荣誉,小学校长就提着果子、拉着她的小手来家访。
校长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戳在地上像根立着的扁担。但凡见了人,他坑坑洼洼的脸上必定堆出亲和的笑容。相比之下,他背着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时候,表情就显得阴鸷而神秘。
乡村的小学校养不起单纯的管理层。扁担既做校长也做老师,教小孩子识字学文,念什么“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聊起天来,扁担满嘴聪明、懂事、爱学习之类的赞美。男人和女人因为激动和骄傲,脸上泛着红光。
不过,他偶尔也会提到,小蜻蜓在操场上和男孩子打架,跟学习不好的小姑娘混在一起玩儿,冒出“要是再努力点就更好了”之类的说辞。这些时候,大人脸上的红光就复杂许多了。
小蜻蜓的朋友不少,她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没。
池塘前的放学路上,她们穿着各色的小裙子跑跑跳跳,询问彼此的出生年月,决定谁是一群人中的大姐、二姐、三姐......和七、八、九妹。
门口的大杨树下,她们把梧桐的叶子摆成一排,放上浅紫、鹅黄或粉红色的小野花,或者干脆捻一捧黄土,开心地说“吃饭啦”!但我从没见过她们真的吞下去。
后来我慢慢理解了这类游戏:尽管平时她们表现得对母亲的唠叨不屑一顾,私底下却偷偷模仿着自己母亲的样子。
比如说,她们把床单披在身上,在席梦思床垫上走来走去,互相叫着“仙女”或者“公主”;趁着大人不在家,偷偷拿口红抹在嘴唇上,再趿拉着大人的高跟鞋,学着电视机上的模特扭来扭去。
当然,这些“秘密”绝对不能被大人发现,她们似乎总能高明地掩饰过去。人类过于低估他们的幼崽,小孩子的聪明才智经常把他们蒙在鼓里。
小蜻蜓读二年级那年,得了一种叫腮腺炎的病,脸颊肿成了气球。为了贴膏药方便,妈妈带她剪掉蓄了两年的长发,从此她就闷闷不乐。
有一天,她把母亲的黑色半裙包在头上,假装自己拥有一头秀丽的长发,正一甩一甩地臭美。
突然,大铁门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动。小蜻蜓用力拽掉头上的裙子,摆在床上开始慢悠悠地叠起来。母亲进屋见了这一幕,连连夸奖她乖巧、勤力,高兴的不得了。
人类真是太好骗了。
无论如何,我终于又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