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你我[哨向]》酒味少年丸

5、过往

　　飞行器即将到达第四星际部队时，沈齐安才勉勉强强从禾溪那一剂麻醉药里回过劲来。他在迷糊中觉得自己被禁锢得厉害，挣扎着想要睁开眼便不偏不倚撞上姜竹垂下的视线。
　　温烫的手掌滑过后颈，眼前这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满脸的认真。
　　沈齐安轻轻挣了一下却并不起身，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意思在姜竹怀抱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扯出一个笑问道：“教授，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姜竹微微俯下身，与怀中人碰了碰额头，暧昧的动作让沈齐安不由愣了愣，“你梦里的人是谁？”
　　“我么？”怀中漂亮的孩子眨着那双桃花眼，几分撩拨几分认真，只道，“我什么也没梦到。”
　　姜竹轻笑着反问了一句“是么”便不再说话，半晌他又问道：“第四星际部队的指挥官是谁？”
　　“第四星际部队的指挥官么…是迈克尔布朗。”沈齐安闭眼，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回忆着说，“我想你他身边的两个人对更熟悉一点，都是联邦第一大学的毕业生。”
　　姜竹顿了顿，反问：“是联邦情报局的林季和程颂？”
　　“厉害呀。”沈齐安眯起眼，懒洋洋地道，“看来你对联邦军部也还是有了解的。”
　　姜竹不答，只是自嘲的扯了扯嘴角，这才算是发现了这二十多年看似平淡无奇人生的奇特之处——他未曾入过联邦军部却对军部部署一清二楚，何止是情报局，甚至是第四星际部队的指挥官他都有颇是清晰的印象。
　　只是不知为何，分明是从未见过面的人，怎么模糊的记忆里迈克尔布朗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沈齐安。”怀里人仰了仰下巴算作应答，姜竹便自顾自问道，“基因复刻计划是怎样的？你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就是不断复刻江河的基因，再让我和那些复制品结合。”沈齐安的语气平缓，他微微侧着身，以一种极度依赖的姿势把半张脸埋在姜竹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姜教授西装纽扣。
　　他侧眼看了看姜竹欲言又止的表情，接着道：“你要问失败了怎么办是不是？失败了就销毁呗。”
　　销毁。姜竹愈发觉得有些局促，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继续问下去的勇气。
　　“复制品而已，虽然每一个都很像他但终究不是他，所以即便是看着他们被销毁我也没有那么难过。”沈齐安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他闭着眼去抓姜竹搁在他腰间的手，紧紧压在心头，“只是偶尔，很偶尔，会为那些‘生命’悲哀。”
　　“我有时候在想，我有血有肉的走进军校，却只带着一身操作技术和虚无缥缈的忠诚出来，只有在战场上，在江河身边，才能觉察到自己本身也是鲜活的生命。”沈齐安睁开眼，语气平静而坦然，“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消除连结时，精神世界崩塌时，我都会反问自己一次，这个联盟真的值得么。”
　　姜竹没有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惊住，他甚至没有理会这飞行器上可能装有的窃听器，追问道：“那我呢？你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沈齐安笑着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就是不一样，却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那你梦里的人是谁？”
　　姜竹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沈齐安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情绪得不对。半晌沈齐安才试探地道：“我睡过去的时候，说什么了么？”
　　姜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道：“你一直在喊学长。”
　　沈齐安恍然大悟，又不明所以。他想起来，想起了禾溪那一针下来后迷迷糊糊的梦境，又不明白姜竹的意思。
　　他想我的学长，还能有谁？还是能谁？
　　飞行器内气氛沉默了下来，终究是姜竹先放弃僵持。他搂着沈齐安的手收紧了些，自暴自弃似得垂下脑袋，有些委屈地问道：“还有一会才到第四星际部队，有兴趣给我讲讲故事么？”
　　“故事？有什么故事可以听的呢？”沈齐安想，从他站到江河身边时，所有的话都被联邦媒体说完了，从众望所归的结合到痛彻心扉的分离。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你不是问我梦见了什么？”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梦见第一次见他，是他从第三星际部队返回首都地区述职，顺路来军校做飞行执导。那时我恰好遇上了一段时间的瓶颈期，时常一个人躲在模拟飞行器里生闷气，他握着我的手陪我训练，告诉我机甲是有生命的。”
　　沈齐安想江河一定不知道，那天他褪下了那一身笔挺厚重的军服，没怎么打理的头发松松软软的盖在额头，唯独眼里的光亮的惊人。还未毕业的军校生亦是在一瞬间，便顺着他手心的温度摸到了冰冷的钢铁之中跳动的脉搏。
　　只是山水又一重，猝不及防在拨开云雾后跌进了明月。
　　又半晌，沈齐安还是斟酌着道：“其实我算不上什么最强向导，也许你猜到了，我虽然是个向导但能力更像哨兵。可是江河是个很厉害的人，托他的福，我精神力增长的很快，所以…”
　　“你明白么？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和他的连结没有断，即便精神世界崩塌过无数次，我还是觉得他一定还以某种方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化作宇宙尘埃，也许化作无数个分子碎片，又或者在爆炸中跳跃了某个空间，落到了某个无人星球。你知道的吧，飞越号是在第二星际部队附近发现的，或许他有试着回来找我…”
　　姜竹抬手去擦怀中人不知不觉落下的眼泪，低声哄了哄。
　　沈齐安攀着他的肩膀的手臂紧了紧，一时情绪波动有些哽咽：“你真的不是江河那个混蛋么？以后我陪你去古地球看流星雨，再也不笑你幼稚了，你就不要再欺负我了……”
　　姜竹安抚着拍了拍他背脊却果断答道：“对不起齐安，我真的不是他。”
　　“可惜你梦里的不是我，可惜我不是那个大英雄。”姜竹想，“我们遇见简直是沈淮的恶作剧。”

　　裴文备着的通行卡并没有派上用场，飞行器抵达第四星际部队时，一身军装，胸前挂着勋章的迈克尔布朗似乎已等候多时。
　　第四星际部队是麦斯之战后，联盟紧急成立的位于银河系外的对外作战星际部队，直属联盟总部，负责维护联盟星际边境安稳，故而平日里并没有太多闲事。
　　布朗家在联盟亦算一方权贵，首都地区盛传其长子迈克尔布朗并无意军部权势，乃至披甲上阵都是老爷子几番敲打才换来的结果。如果传闻是真，那第四星际部队倒确实适合这样的闲散人家。
　　走过一遭第三星际部队后，姜竹已然十分淡定。他圈着仍有些使不上劲的沈齐安，坦然与迈克尔布朗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兴许是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映，反倒是第四星际部队指挥官本人隐隐倒吸了一口冷气。
　　想来裴文早已与迈克尔布朗通过信，也知晓沈齐安的来意，故而去往指挥室的路上，他三番四次截断了沈齐安的话头，全推说是‘等会再说’。
　　沈齐安也不多言，只费力的跟在他身后移动。
　　指挥室里林季站在指挥台前也不知在看什么。姜竹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下，一眼就瞧见挂在墙上的星际地图，不由打趣道：“指挥官就这样轻易放闲杂人等进指挥室？”
　　迈克尔布朗没有反应，反倒是林季将目光从指挥台上移到了姜竹身上，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说了句话。
　　姜竹不明所以，却还是看明白了他说的是“好久不见”。
　　他茫然地低头，对上沈齐安同样茫然地眼神，又觉得手上越发吃力，便干脆不去想那四个字，低声问道：“要不要坐会？”
　　沈齐安摇摇头，眼神直直望向倒在指挥椅上的迈克尔布朗。后者应当是被这目光看的有些发毛，只僵持了几秒便先投降道：“齐安，你别这么盯着我。”
　　就算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主谋也是江河那倒霉催的。
　　迈克尔布朗吞了吞口水，最终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他朝林季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了然的走上前，一声不响地拖着姜竹往外去。
　　姜竹试着挣扎了下，才发觉这情报头子看着小小一只，力气倒是不小，便拍了拍沈齐安的肩算作是安慰，颇是乖巧地同林季一道走了出去。

　　林季在观察我。
　　端端正正坐在招待室里的姜竹盯着眼前冒着白烟的咖啡，又与对面支着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林季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听说你现在是联邦第一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被首都政客称为神秘人的情报局优秀工作者的林季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笑道，“那来分析分析我现在在想什么？”
　　姜竹歪头，有些疑惑他的遣词造句，反问道：“我们认识么？”
　　联邦第一大学作为联邦最大的综合性大学，专业上百，每年的优秀毕业生就有三四百余人，即便林季和他确实算得上是同级生，但姜竹仍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这样调侃的地步。
　　林季耸耸肩，像是认同了他这个观点。他又问道：“我听说心理系学生的开学第一课就是回答‘我是谁’？或许教授你想过这个问题么？”
　　姜竹不答，只是看着他，小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不必拐弯抹角。”
　　兴许是没想到这层纸就这样被姜竹捅破，林季愣了愣，有些局促的轻咳了两声，倒不太像是传言里冷面无情的样子。
　　“我说……”他动作一顿，有些犹豫地从口袋中拿出一张芯片，故作轻松地挑眉道，“当初我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现在回想起只觉得江河那崽子太精、太不仗义。”
　　“虽然这么说有些推卸责任，但潘多拉宝盒打开的那一刻，我们都是被动的。”
　　姜竹视线一低，立刻就认出了明白了那芯片的用途，是记忆芯片。

　　姜竹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走马观花的回想了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从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的贫民窟到孤儿院里院长的脸，再到联邦大学的生活，实在不敢相信那些亲身经历是林季口中的“人工植入”。
　　林季说他和江河有着一模一样的基因构造，说复制人技术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得到了承认，说他只要把记忆芯片装进脑子里一切都会有答案。
　　于是他试着再次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
　　就像大学开学第一课时那样，却突然不记得当初的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只好固执地再次重复道：“我就是我，从小的记忆都很完整。”
　　“是，你的记忆很完整。”林季没有反驳他，只是追问道，“但你记得你身边的人么？记得当初是谁领你出孤儿院的么？”
　　姜竹费力地回想着却沮丧地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回答林季这个问题。他垂下脑袋，暗骂自己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转念又茫然、周而复始地想——我是谁。
　　“是布朗将军，在市郊大火后，是布朗将军把你带出孤儿院的，也是他把你送进联邦军校。”林季迎着姜竹询问的眼光，缓缓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联邦第一大学，是在布朗家。迈克尔布朗那家伙说要去外星系郊游，结果被将军关了禁闭，是我们一起把他从小阁楼里弄出来的。”
　　“还有。”林季拍了拍他肩膀，又道，“你毕业的那天我们一起去了趟第一星际部队，那会秦喻然才刚上任，你们两不就是那时候结的梁子么？”
　　姜竹抬手，示意林季不要再说下去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情绪道：“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还是觉得我的记忆没有什么问题。”
　　林季一愣，只见那人站了起来，又道：“虽然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很肯定我不是江河。我没学过飞行，也没……”
　　姜竹说到一半，突得就想起那日在飞越号上的种种。那股莫名的熟识感，就好像自己真的曾驾驶这架战机上过战场。
　　“你就是他。”林季再一次笃定地说道，“无论是比对DNA还是指纹，所有能证明身份的检查，结果都是一样的。”
　　姜竹有些颓废地又倒了下来，他放空似的盯着桌上薄薄的芯片突然觉得很茫然。
　　他想他到底是遭了什么罪才答应沈淮看什么“为难的病例”。如果当初没那么多好奇心，就不会搅和进这潭浑水，不会莫名其妙在沈齐安那里碰了壁，又被人拉着一次两次的说‘你就是江河’。
　　可是他茫然着、茫然着，又觉得委屈。
　　“即便我真的是复制人，那为什么我的生命不能被单独承认？”
　　他又想起来第四星际部队的路上沈齐安轻飘飘地说那些被销毁的试验品和哭着问他是不是江河的模样，这委屈又变质出了满心苦涩。
　　招待室的门突得被推开了，迈克尔布朗倚着门框打量了下座位上的两个人，最终目光落在桌上的记忆芯片上。
　　他扯了扯嘴角道：“那个…两位，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谈的怎么样，但有个消息我得告诉你们。”
　　“联邦首都下达了第三星际部队救援命令，麦斯告急。”迈克尔布朗顿了顿，“齐安驾驶战机先去了，或许，你们想跟我一起去救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