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直入》无常灯

27、开始

　　林郁深回到A市以后，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回到大学宿舍待着。自那以后，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积极，认真上课学习，早出晚归，似乎要把除了睡觉的时间都投进学习里去。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十天，正当林郁深以为生活回到了正轨的时候，郑岑突如其来地找到了他。他捧着林郁深的下巴细细端详那张憔悴颓唐得看不出往日风采的脸，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郑岑笑着问：“你都知道了吧？”

　　林郁深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反应过来一瞬间又松开，心脏咚咚咚地剧烈震动着似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咽了一口唾沫，殷切地看着郑岑的双眼低声说：“我发誓我不会跟别人说出一个字，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我的生活！”

　　然而郑岑还是笑得一脸愉悦，仿佛看到了一处好戏：“你已经快要入魔了。”

　　那时候的林郁深没想到郑岑这番话之后等待着他的是什么，直至舍友在外被殴打成重伤送进了医院，辅导员连夜赶来，却是带上了林郁深一起到了医院。那里除了受伤的舍友，还有警察。

　　舍友一见林郁深就声泪俱下，控诉林郁深向他借钱不成怀恨在心就伙同外面的□□报复他，林郁深被带回了警局。

　　坐在案前，林郁深一脸懵然，短短时间内第二次进警察让他心里涌上一阵荒唐感。面对警察的质问，他熟练地一遍又一遍回答着：“我没有向他借钱，没有让人打他，那时候我正在图书馆……”

　　“头儿，打人的小混混抓回来了！”

　　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被警察带上来，一见林郁深就指着他，骂骂咧咧地喊：“警官，就是他！他妈的就是这个孬种让我们干的，他说那小子有钱，敲打几下就拿出钱来！他还答应我们四六分！”

　　尽管有舍友和混混的双重指证，但警察一通盘查下来却还是没法找到其他证据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于是在48小时的拘留过后，警察以证据不足放走了林郁深。

　　林郁深两天里连8小时都没睡够，精神紧绷得疲惫不堪，然而他没能回宿舍休息，因为他刚拿到手机就被一通电话叫去了辅导员办公室，学院院长也在那里。

　　他们向林郁深宣布，有人举报他欠下高利贷长期不还，讨债者上门闹事，亲朋好友不受其扰。同时他又为钱伙同黑势力对同学进行敲诈勒索，行为太过恶劣，所以学校考虑再三决定开除他。

　　林郁深的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开口：“什么意思？”

　　他无法置信地摇头，艰涩地说：“我没有欠钱，我也没有敲诈勒索，警察都已经查清楚让我回来了，这一切都是误会！”

　　辅导员叹了口气，自觉代院长唱黑脸：“林同学，学院也是为了其他同学的安全着想才做此决定，希望你以后克己慎独，守心明性。”

　　为了澄清，林郁深去找过那个诬陷他的舍友，却被挡在了门外。他去找过警察，警察也是一脸公事公办地让他把结案回执拿去给学校的人看，然而辅导员看了还是那套说辞，你个人潜在的危险系数太高，容易给同学或学校造成安全威胁，还是维持停学的处理。

　　学校开除林郁深已成既定的事实。

　　一夜之间林郁深声名狼藉，变成了避之不及的过街老鼠。

　　林郁深搬离宿舍那天，舍友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

　　被学校开除后的第三天，有人找到了林郁深。那时候的他在网吧里待了足足三天，身上都要发臭了，硬是被人从垃圾成堆的角落里刨出来带走了。

　　然后，郑岑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林郁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挨着墙壁瘫坐在地上一脸木然。郑岑在前方高高在下地俯视着他，桃花眼弯着笑得一脸缱绻，旁人看了都不免感叹一句温柔情深，林郁深却知道那是勾魂噬命的咒怨。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林郁深垂着头低声问。

　　郑岑笑得更开心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想看你拼命挣扎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林郁深缓缓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再问：“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

　　郑岑缓缓踱步来到他跟前，拉起林郁深的手，握在掌心里用指腹温柔搓磨着，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寒到发颤：“你小子不仅拳头硬，命更硬，适合给人卖命。”

　　林郁深说不出话来。

　　郑岑却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愉悦地拍拍手掌，有几个人挟着一个人走进来了。林郁深看见面前鼻青脸肿不成人样的经纪人跪在面前，然后一把枪递到了他的眼前。

　　郑岑的意思太过直白，经纪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趴在他面前痛哭求饶。

　　过了许久，林郁深扶着墙壁站起来。他没有接那把枪，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大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经纪人的哭喊声。

　　-

　　郑岑派给林郁深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狗场当一个看守员。

　　那是郑家在A市不知道哪个旮旯儿的一个狗场，林郁深在那里吃的第一顿饭，第一口都没能咽下去就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第一个晚上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接着吐，然后失眠到天亮，第三天第四天同样，一个星期下来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连他自己都被镜子里那个跟鬼似的人吓到了。

　　然而林郁深在那里待了足足三个月。

　　郑岑第一次亲自来看他，他一脸平静地坐在狗笼边上正吃着午饭。狗被肉香引得龇牙乱吠口水横飞，他也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随手丢了块肉进去。

　　郑岑嫌脏没进去，挨在门边看着他慢慢吃完一顿饭。

　　那天过后，郑岑就让林郁深跟着回去了。虽然他嘴上说卖命，但林郁深不过是就此当上了他的私人保镖，还十分顺便地兼任了跟拉皮条似的接送郑岑小情儿回家的车夫工作。

　　哦，还有一个活儿。

　　郑岑还让林郁深帮他遛过几次狗。那是一只十分凶悍的罗威纳犬，据说是郑岑当儿子养的爱狗。可能荣宠太过会折寿，没过半年这条宝贝狗就死在了离郑岑别墅不到五百米的草丛里，死因是吃了掺了老鼠药的香肠。

　　负责照顾狗的人吓得魂飞魄散，为了推卸责任而转头追究物业的责任，可怜物业一再申明他们在未征得业主同意之前不会私自投放这种有毒物质，最后还是迫于郑家的淫威而付了高额赔偿。

　　林郁深还记得狗尸体找到的那天，郑岑正和新欢喝着酒，听见了消息反应平平，目光一转落到站在旁边的林郁深身上，笑得高深莫测：“谁叫它贪吃呢，死了活该……你说是不是啊？阿深。”

　　林郁深笑着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这么威风的一条狗。”

　　然而自寻死路的不只是狗。

　　郑家惹上的是非恩怨很多，仇家自然也多，郑岑开始掌权后行事更加乖张猖獗，因此首当其冲地成了仇家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林郁深跟在郑岑身边的第五个年头，郑岑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生命威胁。仇家不惜倾家荡产从国外雇佣了专业杀手，只为了取他的命。

　　那时郑岑刚从私人会所出来，还没来得及上车，帮他开门的司机就被狙击枪给瞄准了——人猛地一震，身体还没倒，跟在他身后的林郁深已经反应过来一把将郑岑塞进车里，然后拉开副驾驶的门一个弯身窜了进去。

　　他的身体柔韧性好得让人吃惊，就这样一窜，他人直接坐在了驾驶位上，紧接着一踩油门，车轰地一声就向前射去。

　　豪车的安全性能本就十分好，加上郑家人为保险起见改装了防弹厚钢板和玻璃，子弹打在车身上砰砰砰炸响也一点不影响行驶。

　　郑岑不愧是猖狂惯了的人，此时还能冷静地分析这是来自哪方的人，恩怨纠缠错综复杂，短短半分钟居然就列出了五六号人物。

　　听得林郁深忍不住嗤笑一声，讽刺道：“郑总，太受欢迎可是一种罪过啊。”

　　没等郑岑回应，他就猛地一转方向盘，豪华轿车的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滋啦一声尖锐的鸣叫，然后整辆车来了个近乎90度的急转弯，一下子跟追在后面的车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后座的郑岑随着猛地撞上一侧车门，少有地狼狈过后竟然静静地坐着再也没有说过话。

　　林郁深一路飙车带着郑岑，幸亏郑家的人很快就赶到接应他们，这十五分钟的生死时速终于停下。车子在层层保护之中刚停稳，一直沉默的郑岑下了车来到驾驶位门前，没等林郁深动手就先将车门拉开。

　　林郁深刚把脚伸出去就跪了。

　　——左肩中弹，鲜血浸透了他的T恤。

　　医生说只要位置再往下2厘米，别说飙这15分钟的车，他早就在中枪的那一刻就飙上了黄泉路。

　　林郁深万万没想到自己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郑岑，脸色古怪地跟郑岑对视了十秒，然后他跟郑岑提了个请求，这下轮到郑岑一脸古怪了。

　　林郁深问郑岑要来了打在他肩膀的那枚子弹，说要当作差点卖命成功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后面护士把子弹送过的时候，也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要不是刚好医生在场给林郁深做检查，指不定她就要给林郁深来一棒槌，问他是不是脑子也出了问题。

　　林郁深出院以后，回郑家的第一天就看到了从国外回来的郑渡，郑岑说：“阿深，你之后就跟着阿渡吧。”

　　林郁深摇身一变成了郑渡的私人保镖。

　　郑渡和他野心勃勃的老子不同，完全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出国泡完咸水一回来就拿着郑岑给的零花钱买下了一间胡同里的小四合院，开起了特色酒吧，林郁深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在酒吧里工作。

　　郑渡开这酒吧完全就是赔钱的买卖，一开始几乎没有客人，本来兴致勃勃守着酒吧的郑渡很快就耐不住寂寞另寻他欢，到后来酒吧就剩林郁深坚守岗位，又做调酒师又当服务生。

　　他住在酒吧里特地辟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平时也窝在四合院里几乎不出门，每天大半时间就坐在吧台里时不时往外看。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事实上这个人也没让他等太久。

　　这个人挑了个好时机上门，大白天的酒吧里静得连针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脚步声还在院子的时候林郁深已经抬头将目光落在门外。

　　一个穿着风衣的年轻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林郁深扬眉一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话刚落下，年轻男人一直垂着的手倏地抬起，一把手枪从袖中滑出，握在他的手里直指林郁深的脑袋。

　　男人眉目深邃，神情严肃得杀气凛然，怒喝：“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林郁深却一把拉过他的手，将枪口重重抵在自己的眉心，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想杀我，就瞄准这里。”

　　男人倏地皱紧眉头，又见他挑眉一笑：“你就是用这把枪射的郑岑？”

　　说着，他偏头斜了一眼自己的左肩：“可惜啊，落到我身上来了。白白浪费了一枚子弹。”

　　司机被狙击枪射中的下一刻，林郁深就听见了子弹破空而出的声音，他猛地上前将郑岑推进车里，再循声看去，与躲在暗处开枪的那个人对视了一秒——

　　刹那间，那人眼里的滔天恨意随着那枚疾速而来的子弹一同射进了他的肩膀，让他差点身赴黄泉。

　　而此时此刻这个罪魁祸首就在他的眼前，再度用枪指着他。

　　林郁深未作任何挣扎，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打开，递到男人的眼前。

　　“你就是闫凯，对吧？”他耷拉下眼睑，声音低沉晦涩：“物归原主。”

　　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子弹，还有一个蓝色绒面盒子。

　　闫凯看着盒子里的项链，瞳孔剧烈颤抖，片刻后，垂下了握枪的手，将珍珠项链拿起。喉结缓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艰涩地开口：“……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林郁深把五年前的那段经历从记忆深处剖出来，完完整整地讲给闫凯听。

　　“她让我拿着这条项链去找你，然后……”林郁深双手合拢掩住自己的口鼻，眼前一片虚空，唯独耳朵清晰地听着自己低沉晦涩的声音在沉闷中发酵痛苦与绝望，“就没有然后了。我救不了她。”

　　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闫凯紧紧地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浊气，嘴巴微微张开，又合上。

　　自闫晴五年前突然失踪，他一直苦苦找寻，线索落在正洋娱乐的总裁郑岑身上后便戛然而止。尽管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心里知道闫晴已是凶多吉少，也清楚这绝对和郑岑脱不了干系。

　　所以当他从警局线人那里无意中得知有人雇凶要杀郑岑的时候，他忍不住去了——

　　他躲在暗处，看周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看那个风光体面的男人从纸醉金迷中缓缓走出，他心里维持理智的那根弦砰地就断了。

　　他瞄准郑岑，扣下了扳机。

　　却被郑岑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挡下了。

　　而那个救了郑岑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就站在面前，撕下沉默温驯的面具，眼神凌厉似刀，声音森然如鬼：“郑岑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的手里。”

　　“至于你，还是回去好好当你的警察吧。”

　　“做不成警察了。”闫凯苦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把枪和那枚沾过血的子弹，“丢了一发子弹，我交代不了。”

　　自那根弦断掉的那天起，他用理智围筑起来的防线彻底坍塌，滔天恨意随之倾泻而出——他已经放不下这把枪了。

　　“可你想要再接近郑岑，绝无可能。”林郁深说得无情，暗光在他的眼底流转，渗出丝丝寒意，“换个思路吧。”

　　闫凯微微眯眼，只听见他用低沉得辨不出情绪的声音继续说：“郑岑有个儿子，叫郑渡，比他老子善良多了——只要你够惨，他就会施舍给你。”

　　又是几天过去，郑渡终于想起自己是个酒吧老板，姗姗来迟。然而自家酒吧里的院子里居然躺了个半死不活浑身是伤的人。

　　郑渡踢了踢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喂，要死死别地儿去，晦气！”

　　流浪汉一动不动，跟死了没区别。郑渡啧了一声，进去找林郁深兴师问罪。

　　“昨晚一群混混在街口打群架，警察来拉走了一车的人，这大概是漏网之鱼，今早倒我们酒吧门口了。我看他半死不活就拖进来了。”

　　“那我酒吧还怎么做生意啊？”郑渡恨得牙痒痒，又踢了一脚流浪汉，这时流浪汉低低地哼了一声，总算是没死透。

　　“就算他不在，酒吧也没几个人来吧。”林郁深悠悠地回了句。

　　话虽如此，郑渡还是不爽，揪住那人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啊？躺我这儿可是要收钱的，一小时100，别想给我赖账！”

　　那人微微掀起肿胀的眼皮，觑了郑渡一眼，低声回了两个字：“闫凯。”

　　一年后，渡边喧闹火热，闫凯从吧台起身向外走去，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擦肩而过，在吧台前落座，惹人注目。

　　林郁深对他挑眉一笑：“我给你来杯尼格罗尼怎么样？”

　　夜虽漫长，终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