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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终不背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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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看赵云脸色不对,问:“子龙,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赵云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先生……先生,我想回家。”
刘备瞥了眼信的内容,一下一下抚摸着赵云的后背,说:“唉,回去吧,回去吧。”
“需要请示公孙将军吗?”
“我会替你和他说的,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
“如此多谢先生了。”赵云低着头说。本来苦于找不到离开的借口,没想到老天爷给了这样一个真实的理由,连撒谎都免了。
“子龙打算什么时候走?”刘备问。
“收拾收拾就走。”赵云只想赶紧回家,哥哥是病死的吗,还是家乡出了什么变故,到底怎么回事啊,小霖也不写清楚。
“和大家告个别吧。”
“恩。”
赵云交接完工作,收拾完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就是那几套衣服——然后和大家告别。
张飞酒还没醒,正好不和他道别了,赵云觉得张飞性格急急躁,和哥哥有几分相似,看见他会想起哥哥,心里更难过。
关羽和简雍听到噩耗心下唏嘘,和刘备一起送赵云到城门口,简雍递给赵云一个包袱,说:“子龙啊,节哀顺便啊。守完孝早点回来,大家都想你呢。这包吃的你带上,还有水。”
此时天已经黑了,借着城门口的灯光,关羽给赵云整整衣服,说:“保重。”
赵云说:“你们也保重。”
“等一下啊,还有我呢,”张飞酒醒了骑马追出来,来到近前,跳下马背,脚步还有些不稳,“死小子,怎么也不和我告别。”张飞搂住赵云,把赵云的脑袋按在胸前,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别难过,我们不都是你哥哥吗。”
“恩,”赵云说,“益德兄,你也保重,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哪还有酒了,不都被你喝光了吗?那可是我最后的家底了。”张飞说的是事实,今年粮食不太够,刘备下令禁止酿酒,张飞床底下的酒都是以往偷偷存下的,不但是张飞最后的家底,也是整个平原仅有的库存了。
张飞两手按在赵云肩膀上,说:“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不远送了。记得写信。”又对刘备说:“大哥,我们回去吧。”
刘备拉着赵云的手说:“我还有话和子龙说。”
张飞说:“赶紧让子龙上马走吧,人家急着回家。明年就回来了,有啥话回来再说。”
刘备磨磨蹭蹭不肯走,张飞说:“不就分开一年多吗,干啥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二哥,宪和,我们回去吧。”
赵云再次与关羽张飞简雍互道珍重,那三人回去了。
刘备向城门口的士兵要了个灯笼,对赵云说:“子龙,我再送你一程吧。”
赵云说:“好。”
平原城外,北风卷草,星汉横天。
赵云放小白在前面走着,自己和刘备走在后面。
刘备送了一程又一程。
赵云说:“先生,夜深了,天冷,你回去吧。”
刘备说:“不,让我再送送你吧。”
走着走着,小白忽然停下来不走了,用蹄子跺了跺地。赵云刘备上前查看。
地上有一个死人,脸朝下趴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了,也不知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不知为什么手里还抓着一把土。
刘备见状说:“连年争战,民生废业,遭殃的百姓太多了,这个人可能是要进城吧,可惜还没走到就死在这了。”公孙瓒与袁绍连战两年,常常征粮征人,互掠百姓,民不聊生,刘备治下平原算是相对富庶安定的,常有周边郡县之人流亡至此。
赵云说:“不管怎么说,既然我们碰上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赵云拿枪,刘备拿剑,在尸体旁边开始挖土。
刚挖了几下,赵云说:“先生,不能再挖了,这下面已经埋了人了。”
刘备拿灯笼一照,果然,下面也是一具尸体,只盖了薄薄一层土。
刘备说:“我明白了,刚才那个人手里抓着土是想掩埋他的同伴,他安葬了同伴,没人安葬他了。”
赵云感叹:“但是只盖了这么薄一层土,可见他当时也是濒死之际,没什么力气了,自己已经濒临死亡却还记挂着同伴,想必也是友善义气之人。”
刘备点头:“是啊,现在这世道生死离乱,朝不保夕,人人都为自己打算,他能在死前还想着朋友,的确另人敬佩。”
赵云和刘备换了个地方接着挖,挖了个大坑把生前也许是朋友的两个人葬在一处。
继续上路。
路上陆续又发现几具尸体,埋也埋不过来。赵云惊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虽然这年头冻死饿死是常事,可一下有这么多,也未免太奇怪了。
刘备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啊?”
“曹操。”
赵云明白了。曹操之父被徐州牧陶谦部下所杀,曹操借口为父报仇,引兵攻徐州,连下十余城,每到一处必屠城,坑杀居民数十万口。少数幸存者四散奔逃,想必有一部分逃到这里来了,只是病饿苦寒,未及进城就死在半途了。
赵云说:“曹操太过分了,冤有头债有主,报仇的话应该找那个杀他父亲的将官,为什么要殃及无辜百姓!”
刘备说:“那是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为父报仇只是借口,曹操实际是想要徐州。”
刘备把灯笼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对赵云说:“走吧,我们两个也埋不了那么多,别去看了。明天我带士兵来处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刘备一手拉着赵云,一手牵着小白,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忽然,赵云停下来,说:“先生,我想和你说件事。”赵云直视着刘备,黑眼睛里映出浩瀚星空。
“你说。”
“先生对我倾心相交,我也不想瞒先生。先生,我这次回去,就不再回来了。”
果然。刘备叹息:“唉,我猜到了,所以才送你这么远啊。两年了,已经习惯你在身边了,这下你要一去不返,还真是舍不得。山高水远,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刘备心里象剜去一块肉,天下动荡,战乱迭起,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明天一定活着,此去定成永诀。
赵云说:“我也舍不得先生。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愿和先生分开。可是这次我不得不这样做,对不起,也帮我和云长兄,益德兄,宪和先生他们说抱歉吧。”
“恩,我理解,”刘备拍拍赵云的手背,说,“是因为孙县长的事吧。”如果只是兄丧,孝期结束完全可以再回来,没有必要一去不返。
赵云说:“是。”
“唉,子龙,难为你了。伯圭兄以前也不这样,这几年不知怎么了,心眼越来越小,我替他和你道歉。”
“先生不必道歉,你是我最敬重的人,这几年和先生朝夕相处,收获良多,先生实是有恩于我。”
刘备说:“我也从子龙这里学到很多啊。”
赵云说:“先生回去吧,再送天就要亮了。”
刘备说:“送你过了这个山头就回。”
翻过小山,天亮了,旷野寂寂,不见兽迹人踪,唯见晴空朗日,皑皑白骨,二人心下恻然。
刘备指着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说:“我记得这里以前是片麦地来着,怎么变成这样。”别说麦子了,连草根都被刨出来吃光了。
赵云也记得这块地,去年为了保护粮食,他和张飞还在这里巡逻来着。
刘备叹气,说:“唉,常说物是人非,其实是物非人也非,曾经的丰田沃土,如今已是满目创痍。许多人也都变了,想当年,袁本初横刀出洛的风采,曹孟德誓讨国贼的激昂,白马长史平叛讨逆的英姿,他们也曾是慷慨忠义之人,如今也都和当初不一样了。唉,也许一切都在变吧。”
“我不会变,”赵云有些激动,大声说,“赵云不会变,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赵云都将是今天的赵云。”
刘备看着赵云微笑:“我知道。子龙是不会变的。”
“还有先生也不会变,”赵云深吸一口气,回头指着山的对面说:“昨夜我们安葬的两位朋友如果活着,也将一直是忠义之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也不会变。这个世上从来不缺忠义之士,不缺良善之人,只是缺少凝聚他们的力量,缺少带领他们的人,先生,你愿意作这种力量,成为这个人吗?”
赵云跪下,抬头看着刘备,说:“主公。”
“子龙这是为何?快起来。”刘备拉住赵云的手,想让他起来。
赵云不起,接着说:“请允许我称你为主公。主公胸怀天下,心系黎民,若有朝一日奋钺而起,挽国之将倾,解民于倒悬,无论海角天涯,赵云定当追随左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子龙……”刘备紧紧握住赵云的手。
“主公不必现在回答我。”赵云站起来,翻身上马,抱拳道:“赵云此去定当誓不移志,终不背德。主公保重,愿他日有缘再聚。”
“子龙!子龙……”刘备抓住赵云的马鞍,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化作两个字,“保重。”
赵云再次抱拳施礼:“主公保重。”说罢策马而去。
天气变化很快,刚才还是晴天,片刻之间就彤云密布,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纷然而来。
风雪漫天,赵云骑着马渐行渐远。刘备站在原地,看着赵云雪白的衣袍与风雪融在一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尽管天地一片混沌,万物一片模糊,他却清晰地看见赵云回头向他望来,温和坚定的目光穿过重重风雪,传递着不灭的信心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