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秀风华》落墨蓝

10、情难

　　此夜，帐外喧嚣未眠。他们喝酒时的打趣呼喊不绝于耳。我却觉寂静非常，想要弹上一曲，又唯恐被俗人听见碍了雅兴，只得俯于席上，听自己心跳之音，咚咚作响，缄默无言。这一夜异常漫长，直到地面被天光映进了些白亮，直到枕巾只留下了些泪渍，我才算盼到了尽头。起身，收拾行当，却只搜出了几件衣裳，一把青笛，一柄鸳鸯，以及藏于袖中的袖珍木笛。瞥见躺于帐角的琵琶，走近抚弦，音色清婉，犹豫良久仍是狠下心不将它带走。这本就属帐内之物，张莫为讨我心，在赴营的途中路过洛阳买下，虽质材不佳，音色却不减，着实令人不舍。这便留给他作个纪念吧。辗转一想，毕竟再见一面已成遐想，今上战场，回期遥遥，他日重归，我又安于南坊，两处凭阑，终无牵连。想到这，便纵然泪下，泣不成声。

　　可我终是要走，此地空剩余寒，萧瑟陌路，步步惊心。耳边骤然飘过昨夜狰笑喧嚣，我恨得咬牙切齿，又顿觉忧凉，于是一边抹泪一边为包裹系上紧结，绑在腰间即欲离去。却听到帐外人声大起，呼喊声既似欢欣又似痛恨，语句燥乱，辨不清实情。我正要走，忽闻聚来如此众人，惶恐不知去留之际，见帐门一开，竟闯进了几个身披血染盔甲的男人。我下意识去拔背上的鸳鸯，还未收得回手，就听一熟悉声惊道：你，你这是要去哪。我这才看清来人中为首，竟是张莫。寥寥数日，他便从前线退回，又见盔甲遍血，不知是该欣喜亦或担忧，只顾呆立无言。他看我如此打扮，再见桌上摆一砚台书信，即便毫无回应也可判断，当即下令他人退去。待帐内只剩二人独处，他才指着信问写了什么。我仍不语，他只得探过身去取，蹒跚间，小腿似有浓血溢出。我惊问：你的腿怎么了。他只淡然笑道：不过是跌下马来罢了。这分明是枪矛所伤，但听他如此回答，便不宜再问。此时，他已展开信笺，其上只书两行：孤歌漠舞风华月，君去何归已空阙。

　　从未见他动过如此大怒。问我这么写到底有何用意，莫非真以为他会回不来，会死在千军万马之下被人畜践踏。看他凶目，忽觉陌生，急切间，只懂得喃喃：不是，不是。语未尽泪先坠。他自然动容，话下顿时温善许多，再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数日不见便要远去。我却只顾摇头，愈泣愈觉委屈，最后竟放出声来。他不得不蹒跚着靠近，揽过肩，将我搂入怀中。仍不懂得如何劝慰，可我能感触到他手臂的炙热柔软，以及满鼻的血腥。于是轻问：你是否真心待我。他立时反问：我何时虚情假意，蹉跎春秋数载，情意难忘，誓言未泯，倒是你……是否甘愿……我抬起头来，见他目光游离，欲言又止，暗叹一声道：原来你也怀疑我是否真情，原来你也觉得一个烟花女子又怎会有真情，原来你也认为我不过是个无人怜惜只会随人漂泊的浪□□子，原来……他惊问道：是谁这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有谁对你……我摇头，垂泪缄默，他见状仍不放心，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将我搂得更紧，抵颚长默，许久后才忽然开口：若让心爱的女子承受屈辱，生活坎坷，独自孤苦，那便是我的错。

　　我为他祛血涂药，触及到伤口重处，偶尔用力过猛，他亦称不痛，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额间却溢出大量汗水，眉头微锁。端过碗勺喂上一口浓汤，他一边笑称好烫一边乖乖吞下，然后叹一声能回来真好。我便问他是否战事已结不必再去。他却突转严肃，缓缓摇头，说外敌兵力强大，又有神策暗中相助，此战蓄谋已久，短期不会草率结束。他身为主帅自然不可不去，但看腿伤恶劣，心中憾意强烈，停下手来皱眉不语。他知我心中埋怨，开口安慰，此仗若胜，他便能升为正统大帅，到时抬轿风光娶我，顺理成章带我出入前线营帐，再也不必忍受分别之苦。我问：若不胜呢。他却回：国战兵事，又怎能一言两清，天色已晚，早些睡吧。

　　谁知初亮他便穿上戎装，束腿系发，我问何事如此匆忙，他答昨夜有人探营纵火，虽被截获，却也损了一个粮仓，前线必是紧急，需疾速赴战。我仓促问：腿伤还未愈合，你怎可上场。他已提枪移至门边，开帐间回上一句：纵马即可，何需落脚。还想接上几句，却已见他出帐。迅追出去，瞧他又欲上马，立时拦住，但顿时语塞不知从何而述，他反倒先开口：此地今非昔比，亦是危难重重，今日敌可入营烧粮，明日兵力缺损更可掠人，你若暂为离开反是好。我大喊：不，那我们……他抢过道：等到战事一结，我便来七秀接你，只要屠下吐蕃王的头颅，即便不升大帅夙愿亦了，到时天涯海角，旅途漫漫，舞墨弹唱，岂不更好。话末便由人搀着上了马，回过头来，最后说上一句：照顾好自己，他日再见。眼神复杂踟蹰，却流尽缱绻。我在漫天尘砂里看着军队远去，只知心中痛灼，几欲瘫软，抚一脸湿水，喃喃道：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