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离歌终响 ...
-
云黎看书看入了迷,没察觉原本就没什么声音的教室,在某一刻静到了极致。那人着一身极简的黑衬衣,黑西裤,迈步进了教室。他目不斜视地走到讲台后,将手中一大打纸放在讲台上,然后拿了支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简单写了几个字,那是他今天要讲的主题。
他的袖口仍然扣得很紧,抬手的时候,衣袖稍稍下滑了一点,却只够露出一半太过凸起的腕骨。那些引颈期盼的女生,忍不住再次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格教授太过于保守,领子扣到喉结下便罢了,连衬衣的袖子都从没见他挽起过。
在她们中间有个传闻,据说格教授身上有很多疤痕,特别是左边的小臂,简直惨不忍睹,所以他才会将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还有传言说,他那些伤都是因为一个女人落下的,爱而不得所以疯狂自伤。
她们嗤之以鼻,这样的传言谁信呐,左不过是些嫉妒教授的人诋毁他的话。她们的格教授犹如神祇,爱他的女人恰似那过江之鲫。谁信他会爱而不得,谁信他会为一份渺小的感情伤神?只要他勾勾手指,不,就算只展露一点笑容,哪个女人不会飞扑到他怀里?
这些心思和揣测,也不过在底下坐着的人心里一闪而过,当他写完转过身来,放了粉笔,抬头巡视时,谁还有心思想其他的。在座的都是有经验的学生,知道他巡视一周后并不会点名,只会请坐在最近的学生把讲义发下去。
只是,今天格教授看人的时间有点长了,不,是太长了。
大多在座的人都发现了他的异常,他们诧异地看着他呆愣在那。顺着他的视线,大家最终将视点落在了最后一排的加坐上。那里有一名男生,正靠在墙上睡得香甜,嘴角还有可疑的亮点。难道教授是看那人?可他从来不管底下的学生在干什么的啊!
突然,底下人群中传来抽气的声音,又被及时地捂住了。因为她们看到了太过于震撼的东西!从她们格教授的眼中,落下的,是泪么?
那些泪一滴滴无声滚落,眼圈慢慢变红,直到艳丽荼蘼,他的眼却始终不眨一下。明明该疏离冷漠高傲的凤眼,这一刻,有多少的情绪和情意在其中涌动。有人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人开始疯狂地猜测,他这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还是突然病了。
然后,他开始动了,每一步都动得那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顺着左边的走道,缓慢地抬脚登梯,一步步靠近,目光却始终落在那点不移。他的身板仍然那般笔挺,近处盯着他的人,却看到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犹如微风掠过枝头惊动的树叶。
最后,他站定在那人跟前。
那人却只顾低着头看书,没发现身前多了个人。直到穿着凉鞋的脚趾不断感觉到湿意,她才将视线挪到了自己的脚上,沉浸在书中的思绪一时还不能明白,为什么室内落起了雨。
她将伸出的脚缩回来,神思才慢慢回到现实。视线中便有了一双修长的腿,顺着一路黑色上去,是劲瘦的腰,平板的胸,禁欲的颈,白皙的下巴,以及不断掉落的透明液体。她的心突然跳得飞快,有些太过于熟悉的画面,全都冒出来,占据了她的脑她的眼。
她想抬头看清那张脸,视线却模糊得一塌糊涂。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努力想敛去蒙在眼前的水雾,可那些雾如有自己的情绪,眷恋不舍离去。
“阿黎”
如叹如泣。她眼中的雾终于随着这一声呼唤落了下去。
“教练”
他抬了手,想去接那一滴挂在她颌下的泪。可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慢慢伸过去,却又突然缩了回来。
“阿黎,阿黎,真是你吗?”
声音里有太多的惶恐,直令听得人揪起了心肠。
“嗯”
“真好……终于等到你。”
那张脸,第一次在众人眼中展露笑容,却带着满满的泪。
他再次抬起手,却并不落于她身上,只是隔着短短的距离,描摹她的眉,她的眼,然后是鼻尖唇角。他的手指那么眷恋,一遍遍,不厌其烦,始终不舍离去,却又不敢真的贴近。
慢慢地,他的眼中淡去了喜悦,被越来越多的疼痛占据,终至深红一片。他的手指越来越快,颤动也越来越剧烈,直至整个人都不稳起来。
“阿黎,再见。”
再见了,我的爱!思念噬骨,伤痛灼心,在你不要我的那一日,我便再无支撑。一身皮囊未腐,只为了与你道别。愿今生你平安喜乐,愿来生能与你交颈。
祈求漫天神佛,能允我与你同岁,你若为农女我便是农夫,你若为公主我便是王公,你若为草木我便是草木,你若为星辰我便是星辰。
当那个身影轰然倒塌时,一直处于震惊状态中的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有坐在周边的几人,下意思伸手,或扶或拉或扯,却没有一个来得及接住倒下的身体,只堪堪阻止了他滚下走道。
“教授!”
“啊!”
“教授!”
……
犹如停顿的界面按了重启键,霎时间各种惊呼、起立、奔跑,人群快速朝教室左后方聚集。
“快打120!”
“谁去找老师来!”
“教授!教授!”
“别挤过来,都散开都散开!”
……
推挤、呐喊、碰撞,无法赶到跟前的人,只能垫着脚,扒住前面人的肩膀,惊慌地朝里面探看。再有些人干脆爬到课桌上,却还是无法看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座有好几位教授,刚开始时也懵住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格里那边已经被层层包围。他们又都坐得比较靠前,动作又没年轻人快,就落在了最外围,根本无法靠近。
“都散开!别把路挡着了,都散开。前面的同学,格教授怎么样了?”
他们只能边将过道里的学生疏散开,边大声询问情况。可最中心那边反而安静得诡异,迟迟没有答复的声音传出来。
时间好像是停滞的,时间又好像是飞逝的。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无限惊恐和惶惑,撞入所有人的耳膜。
“啊……”
炸弹终于引爆,冲击波带着可怕的破坏力,由内而外,飞速摧毁众人原有的一切情绪,只留下了惊恐。
“死人啦!”
“他,他,没气啦!”
这些年轻的生命,只有鲜活与朝气,哪里直面过生死?他们的眼里现在只剩了恐惧,身体不自觉就要往后退缩,脑子混沌手脚无措。
几位好不容易挤到格里身边的教授面面相觑,有人抖着手去探寻他的气息,停顿了一会儿后,也像被蛰到了一般,迅速收了回来。还有人去感受他的心跳,得到的却是一片长久的死寂。
这时,有人用双手蛮狠地推开他们,跪倒在他身侧,在他的胸口按压,人工呼吸,再按压,再人工呼吸。她的动作规范而稳定,哪怕时间过去了很久,哪怕他仍然气息全无,她始终没有停下。汗水布满了她的额头脸颊鼻尖,逐渐汇聚成液滴,大颗大颗坠在他的脸上身上。
她的嘴紧抿,她的眼专注,她的肌肉紧绷。
可从来对她有求必应的人,这一次再没给过她一丝反应。他的眼紧闭,再不会心无旁骛地看着她;他的手瘫在一旁,再不会及时轻柔地伸向她;他的体温渐渐冷却,再不会毫无保留地温暖她。
刚开始震惊在座位上,惊醒后给予他专业的急救,到现在,云黎再无法保持镇定。泪水滚滚而下,手颤得再无法做最标准的姿势。
“教练……教练……里哥!”
是谁,在那个沮丧的冬日傍晚,带着暖阳的气息,将手伸与她,笑着说‘你好!我叫格里’;是谁,在她接到妈妈病危消息,惶恐无助茫然无措之时,拥紧她说‘不怕!有我在’;是谁,与凶狠的歹徒搏斗,带着满身伤痕和鲜血,还要努力爬向她,看着她说‘放心!你安全了’;是谁,在暗夜中疯狂追寻她的回应,滚烫的泪全落在她的脸上,在她耳边说‘求你!看看我’……是谁?是谁……
十几年的光阴,在她的无意与他的执意中飞逝。她从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稳重内敛的模样;他原是意气飞扬的娇子,光芒可照天际,却在煎熬磋磨中衣带渐宽鬓染霜。
这一场相遇,于她,只是漫长人生众多经历之中,值得回忆的片段,于他,一眼已是一生。
这一场相遇,于她,欢笑有之,烦恼有之,感激有之,于他,靠近时欢喜雀跃,远离时酸楚苦痛,一颗心握于她手,一生情系于她身。
这一场相遇,她是流星,是交错而过的刹那芳华,他是痴人,是千山万水的苦苦追寻,她是过客,是漫不经心的流风一瞥,他是留人,是肝肠寸断的漫长枯守。
如今,他的心神耗尽,终曲终幕落。
格里走得那样突然,却又众目睽睽,在场的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听到消息的人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所闻。它就像平地而起的滔天巨浪,又似愚人节最不得人心的骗局,那么不可思议没有根据。
纷纷扰扰中,这个在大家看来可笑至极的谎言,随着官方出面,被严肃正经地证实和报道,终一锤定音确证无疑。各方视线刹那间都集中到文川,这个原本不算特别的城市,各种流言也甚嚣尘上。
位于这个漩涡中的文川大学,更是成了焦点。校方疲于应付各种问询,学子们也再无心书本。几年间,格里过于低调的行为,原本不曾在校内广为人知,却在他离去的这一刻,变成一道最有力的声音,叩开那些不曾相识之人的认知。
课堂上,食堂里,走廊行道,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谈论他。他的来历,他的成就,他的私密,他的风华,还有他生前最后那一段的眼泪。特别是这一段,近在眼前众口一词,又匪夷所思到不像现实,实在是太具有戏剧性和可传播性,路人最感兴趣。
不相干的人只知道交头接耳道听途说,向身边所有人津津乐道那些他们口中的一手消息。相干的人却如遭雷击,如叶城,如田建国,如郑端,没有人愿意承认这是个事实,哪怕赶到时看到的真的是他的遗体。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倒下的云黎,这几天都始终浑浑噩噩,如置身一场梦境。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意间的一个举动,怎么就成了对他的夺命一击,为什么一场本该欢喜的多年后相遇,会演变成无比悲伤的诀别之局。医院给的诊断结果是因为心衰,可曾经那么健康,年纪轻轻又没什么不良嗜好的人,怎么就心衰了呢?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脑子里不停回放过去那些年的一幕幕,任外面流言纷飞,任马诺焦急问询。直到叶城赶回文川,她被强行带回学校,也没想明白个中的道理。
叶城接到消息时,正在首都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除了心急如焚和不可置信,第一时间便让影二赶赴文川,了解详情。等会议结束,一刻不曾停留,乘坐私人飞机赶回文川,却已只能在医院太平间,看一眼被冻得冷冰冰的格里。
他疑惑、愤懑、悲痛,失去了所有的镇定,影二报告的那些详情,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无法让自己接受,眼前这个脸色青白了无生息躺着的人,是那个在他眼中才华横溢又执拗不化的家伙,是那个屡次不要命却从来死不掉的家伙,是那个看似死气沉沉却始终不缺光华的家伙。
他在冰冷苍白的太平间里站了很久,一直静静地盯着格里,就像从前每一次在病房里,他静静等待格里醒来一样。只是这一次,格里再不会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