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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一场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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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后,叶城直奔文川大学,带着一身寒气和犹如实质的怒气。校领导战战兢兢领着他去格里倒下的教室走了一圈,又在他冷声命令中,找来那天的所有在场之人。
影一本想让叶城先冷静冷静,因为他现在再不是居于幕后之人,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得慎之又慎。可叶城只是沉着脸站着,对他的劝说和阻拦视若无睹。
他就那么沉默地站着,站在格里以往无数次站过的讲台后面,直到面带疑惑的一个个人被找来,填满那些空荡的桌椅。
在座之人这几天经历过无数人的询问,有警察,有校方,有同学好友,被召集到这里还是第一次。进来后第一眼看到叶城,都免不了露出无比诧异又惶恐的神情,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从电视新闻里看见过他,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经由校领导的低声解释,大家才带着忐忑的心情,匆匆找到自己那天的座位坐下。只是有叶城在前面站着,大家坐得并不安心,又不敢彼此交流,只能相互干瞪眼。时间在所有人如坐针毡之中一分一秒过去,叶城却始终不发一言。
校领导急得满头大汗,在教室门口和叶城之间频频来回转着视线,只恨那些找人的人怎么就这么拖沓。
当云黎最后一个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满心焦虑的人群,齐齐舒了一口气。
“领导,人到齐了。”
“那就详细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城的声音沉沉的,面色沉沉的,再不是电视上大家看到的那个,总是面含笑容的亲切之人。
“诶诶”
校领导擦了擦满脑袋的汗,冲在座的一名教授使眼色。那名教授本是沉浸在学术之中的人,面对大领导时,镇定倒是镇定,就是言语太简单了。
叶诚听完后很不满意,什么‘落泪’‘倒下’,为什么落泪?为什么倒下?其实,在云黎进来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全明白了。只是太多的愤怒与悲伤无处发泄,将他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吹毛求疵的人。
校领导只差团团转了,满心都是问号。他知道格里的分量,明白格里的死必定会给学校带来各种麻烦和传言,上头也肯定会关注。但他没料到会来这么高层的人,并且还以这种方式,直面所有人去了解情况。
不听报告,不进会议室,不看问询笔录,硬是等那么久等一教室人。可这件事简简单单,就是格里本身身体突发状况,医院的死亡报告可以证明。他们学校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领导,领导,能让我说吗?”
坐在中间的一名女生突然举起了手。
“你说。”
校领导还没来得及发话,叶城已经开口了。
女生得了叶城的肯定,马上从座位上挤出来,往讲台方向走。她走得那么有力,双眼却红肿不堪,想见这些天没少掉眼泪。影一本想阻止的动作,看到她这副模样,便没有继续。
女生走到讲台后,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朝门边走,直到走出教室。所有人本安安静静等着,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议论起来,大多数人以为她是在领导面前胆怯,不觉发出善意的笑声。可这些笑声,在叶城沉沉的注视,和门口再次出现的身影下,突然都禁了声。
只见那女生腰板挺直,手臂弯曲做挽着书本状,迈步走进教室。这一刻,很多人都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犹如格里每一次现身一般。
她走到讲台后,做了个放东西的动作,然后从粉笔盒里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正是格里那天写下的内容。她写完后,回身放了粉笔,抬头从右到左巡视教室。然后,她的目光停住了,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所有人像魔怔了一般,仿佛置身在几天前的那一幕。明知道结局,明知道这是一场假戏,大家的心却高高地提起来,随着她缓慢地一步一步登上阶梯。她停在云黎面前,云黎却没有如那天一样低着头,只是愣愣地将她看着。
她伸了手,小心翼翼用手指,隔空描绘云黎的眉眼,一遍遍,眷恋不舍离去。
“阿黎”
“阿黎,阿黎,真是你吗?”
“真好……终于等到你。”
“阿黎,再见。”
她就真的倒下了。
她如他一般,毫无预兆地倒下,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她的手没做出保护的动作,肌肉没一处刻意的紧张,这一刻,她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变成了他的。身后人就像那次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头,扯住了她的衣。
当她的身体砸在地上时,只有沉闷的一声低响,那是他告别世界的声音。
整间教室只剩了死一般的寂静,很久后,有低低的哭泣声传出来。
女生这才爬起来,迈步走下去,站到叶城面前,看着他。
“我讲完了,领导。”
叶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每次看着任性的格里一样。他的眼慢慢地红了,滚落的泪带出了满心的愤怒与悲伤。
“格里,再见。”
他只是缺这一场道别。
再见,我的朋友,再也不见。
你的爱终于有了结局,我该恭喜你。我们的关系终于有了结局,我该松一口气。我们大家终于都走在了该有的路途上,不再为那些本不属于这条路上的风景伤神,同样值得庆祝。
格里的追悼会非常隆重,有各方人士前来悼念。只是,本该出现的直系亲人一个都没出现,因为自从那次回到德国,格妈妈就再次患上了抑郁症,病情时好时坏,现在完全离不了人。格物再怎么悲痛,也只能将格里的身后事,托付于田建国以及格里在国内的朋友们。
“这是芙蕖园第一次开门迎客,没想到主人却不能到场。呵呵呵呵……格里啊格里,你还真将痴情进行到死。你把这里留给我,可我又怎么忍心要?这园里的一池白莲为谁种?这桩桩件件又是为谁摆设?”
郑端一手执酒,一手拂上多宝格上的一个梅瓶。这瓶身可真细腻啊,犹如女人的肌肤,让人流连。你看这俏丽而挺秀的模样,最适合冬日里插上一支红梅,置在窗下的案台上,就着窗外的雪景,看一日也不觉厌。
“呲,你费尽心血,可惜了人家不曾想看上一眼。你可真是个怪胎啊,明明吃牛排面包长大的人,怎么会爱上这天青色和窗影横斜的?”
晚来风疾,摇一窗暗影在这寥落深夜,独自徘徊的你,怎敌得住?
郑端愣愣看着落在窗纸上的影子,仿佛是那人魂归来兮。
“我知道,似你这般痴狂的人,死去也要留一缕魂魄在人间,因为你不放心,不放心将她交托给我们这些俗人。哈哈哈……今夜你就在这里吧?她不要你了,你的魂灵还要往哪里去?将这当做你神魂的坟场吧,至少有我们这些老友,可以时不时来醉一场,梦里当能把酒同欢。”
郑端是真醉了,狂态毕现。
一切落幕后的这个晚上,一帮与格里深有渊源的人,被郑端请到了这里。除叶城不好出面,在座的几人,这些天为格里的事,忙得连觉都难得好好睡一会。到现在,大家只觉得满身疲惫,除了沉默地往口里灌酒,再不想多说一句。
可酒是好东西啊,解乏又解闷,等郑端这个老酒坛子都喝到双目通红的时候,那些被忙碌遮盖的悲伤,便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眼昏脑热之际,他踉跄着在房间里徘徊,本想说句让气氛轻松点的话,出口却只有悲怆。
段正睁着晕晕乎乎的双眼,口齿不清。
“你说他怎么,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女人遍地都是,何至于,何至于,吊死在这一棵树上。那人也就,也就长得好看点,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了。我看,我看学校里,多得是,多得是,爱慕他的人,只要他说声,排队任他选。”
“你懂什么!爱要能轻易放下,这世上还有痴男怨女一说?他跟你不一样,你看的是皮囊,他要的是这里,是这里!”
田建国说着说着,丢了酒杯,用拳头使劲捶自己的胸口。酒从口入,烧的却是心。
乔秀一直默默坐在田建国身边,她的手一直被他紧拽着,这时候不得不歪了身子过去,用另一只手去挡他死命捶打胸口的拳头。她知道,他也醉了。
“那女人,真该死!”
叶城的眼阴沉沉地,吐出的话如蛇信上带出的毒气,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他的酒量最浅,平时也没机会让他这么给自己灌酒,所以几杯下肚,那些从来深埋在心底的阴暗,就再掩藏不住。
郑端听了他的话,不觉打了个冷战,醉意全消。
“少爷,你可别做糊涂事!格里到死都想护着的人,你可千万别去伤害,他可是在山顶看着咱们呐。”
格里确实在山顶,至于能不能看着,他信,他们便也信吧。原本大家还犹豫着该把他的骨灰送去德国,还是送回他老家,后来有律师找上门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格里早已经安排好了。
那一份遗嘱竟早在格里进入文川大学前,就已经立下。遗嘱的内容很简单,等他死后,将他的骨灰葬在云川山顶;与叶城的协议保持不变,也就是他在专业上的成就永远归于叶家,叶家永远保护云黎;房产、现金等归于郑端,要求是在云黎有困难时,郑端要给予帮助。
后两条全是为了云黎,没有人看不出来。前一条只要是了解文川这个城市的人,一看也便明白。云川山,文川城郊区最高的一座山,站在山顶,不但能看绕城而过的文川江,还能俯瞰全城。他想看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在追悼会上,那些文川大学的人都在议论她啊,言语中满是敌意。我看她这些时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格里既然有心将她托付给我们,还是要去管上一管吧。”
张桥跟了叶城这么多年,随着叶城的走高,他现在的位置不低。手上的权利大,代表要管的事情也多,所以他这几年与格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反而是最理智的一位。
叶城抿着嘴不开口,显然并不情愿,这也是他难得任性一回,张桥看了也无可奈何。
郑端对格里同云黎的纠葛,一直抱持着中正的态度,也并不觉得应该把格里的死怪罪到云黎头上。可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却往往并不能完全契合理智。他内心里也是有怨气的,特别是想到,格里这样孤身走了,连至亲之人都不能来送一程,实在是有些郁气憋闷在心里,免不了想迁怒。
“看看吧,那些人要实在闹得不像话,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乔秀看着这几个大多年过半百的男人,个个走出去都是能掀起大风浪的人,却这样暗戳戳想给一小姑娘穿小鞋,实在是可笑又可叹。她不觉撇了撇嘴,谁说男人大度的?弟兄如手足,断臂之痛,同样会令他们做些幼稚到可笑的举动。
田建国这时候却没开口,他在这一群人中,力量算最小的,能给云黎提供的帮助也不大。但让他眼睁睁看着云黎被欺负,他心里也觉得别扭。毕竟云黎是他发现并看着长大的,哪怕没有格里那一层,他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
他更紧地握住掌中的小手,用大拇指来来回回摩挲那纤纤细指。
“秀秀,明天你去看看她吧。”
田建国在格里丧礼上见过云黎,她的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太好,面目浮肿精神萎靡。当时他本想上去安慰几句,可惜一时来了重要的人物要他去接待,转头再想找人,却一直没再见到。
“嗯,你放心,这几天我会多去陪她。有什么事会跟你说的。”
乔秀伸了另一只手,去握住他一直紧拽自己不放的大手,在上面轻轻地揉了揉。她知道他始终是不安的,可有些事,人力再无法挽回,她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抽时间多陪陪他。
两人紧挨着,在一边轻声说着话,喝高的几人见怪不怪,只有高桥斜眼看看他们,唇角的那抹,不知是笑是讽,不过转瞬便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