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离歌》在蛋壳里仰望

6、店主郑端

　　现在这个时间段，午餐已接近尾声，门口的迎宾虽然还端着姿态，表情却早已放松下去，正放空了眼不知道神游何方。直到有人欲伸手拉门，她才惊醒过来，赶紧扯起笑容，将玻璃门打开。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先生是一人就餐吗？”

　　“不好意思，我想参观一下贵店。晚上可能要带些人过来用餐，想先了解下情况。”

　　迎宾小姐本就是被精挑细选出来，个子都不算低，可站在这位客人面前，她还是得仰了头说话。真正看清眼前人的时候，她的眼中不自觉露出了惊艳。

　　“是贵店不允许客人参观吗？”

　　“不，不是，当然不会。请随我来。”

　　迎宾小姐为自己看人看愣了神窘迫不已，赶紧带了人往里面走。

　　“这里是我们店的主就餐区，整个大厅能容纳三百人同时用餐，也可以在这里举办各种宴会。大厅里的所有摆设都是可移动的，能根据客人的要求随意整合场景。”

　　她带着格里一路穿过只剩了几桌客人的大厅，往酒店后面走。

　　格里觉得大厅的整体氛围还不错，不似其他酒店布置得富丽堂皇，反而有些古香古韵。无论是带格子的窗扇，还是窗外展现的枝影横斜，又或者是毫无装点的原木座椅，和那些颇有些韵味的屏风。只是看起来跟吃海鲜这种有些粗糙的行为不太合拍。

　　“这边是包厢，数量不多，不过每间都有不同的风格。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提早预订合适的场景。”

　　迎宾小姐随手推开一扇门，是个颇为宽敞的房间，却没放正常的桌椅，只摆着张不大的长条桌案，四周散放着香几、圆凳、木榻，又有些盆景、香炉随意搁置着。这一处，想必是为三五损友松快地聊上一场而准备的。

　　“后院是花园。”

　　迎宾小姐推开包厢的木窗，入眼是个不大的池子，里面三五处睡莲，也只三两朵婷婷立于水面。绕池子边是条细窄的卵石路，了了几处假山石和盆栽，倒是一丛凤尾竹，绿叶婆娑，让园子很得了些文气。

　　“从这间房只能看院子一角，那边还有座小石桥，桥下也有睡莲，开得比这边好些。不过，这个时节的室外气温还太低了些，我们经理费心在暖房里培育了这些莲，放水里也经不住两天冻，实在是很可惜啊。”

　　她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格里，见他只是微微有些出神，倒看不出喜不喜欢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急躁，好像自己一番精心的打扮，没得到男朋友的赞美一般。但客人的心思不好直接问，她只好带着人走出房间，打算再给介绍些别的地方。

　　格里随她走出房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下房间名，木牌上两个字，‘了斋’。他觉得这家店主还真有些意思，矛盾得很。

　　“多谢！辛苦你了。我对贵店的环境很满意，不用再麻烦看其他地方了。晚上我会有一百位左右的客人，希望能同贵店，将具体的接待细节先定一下。”

　　“啊，这么多人！”

　　迎宾小姐还真没想到，她以为顶多来十几人。

　　“人数超过二十，我就没权限给您下订了。那您在这坐着稍等下，我去找经理跟您谈。”

　　迎宾小姐把格里带到休息区，先给倒了杯茶水，才匆匆离开去找人。

　　格里站着看了会墙上的画，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现代仿品，印刷得倒还精致，纸张也力求古色，不过只有前半卷‘剩山图’部分。

　　“格先生您好！我是本店经理，鄙姓郑。”

　　酒店经理人未到格里面前，招呼倒先打上了。格里转身看时，只见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材中等，梳着大背头，步伐快且稳地朝他走来。远远地就朝他伸出了手，热情而不刻板，有种江湖侠气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格里便也赶紧伸了手去同他握了握，直接说明了来意。

　　郑经理刚才已经听迎宾小姐说过，倒不惊讶，不过，这样突如其来的订单，他一时确实有些为难。一般酒店营业都有自己的预算，人数多的宴席，得事先准备额外的食材，特别像海鲜这类吃新鲜的东西，都要当天采购。这一下子突然来了这么多临时客人，他往哪给人弄吃的去？

　　郑经理将酒店的为难直言不讳说了，并表示自己也对不能满足客人的需求很抱歉。他并不是对谁都这么客气，只是格里谈吐从容、衣着精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他便多了份耐心。这笔生意做不成，他确实感到遗憾，只能尽量在姿态上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他这店新开不久，投资不小，费的心血更是不少。他们打算抓住的客户，是城市里新兴的中产阶层，经营的方式在文川市还算个新模式，目前的客源并不算稳定。再加上食材保鲜费劲，损耗大，一直无法做到真正的盈利。

　　如果想坚持输出新鲜食材不欺客的原则，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每一个上门的客户都不容错失。就像面前的格里，他就很看好，希望能留住这个优质的客户。

　　格里从前没接触过这些，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些门道。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

　　“如果我自己找来食材，你们是不是就可以正常接待？”

　　格里并不想放弃，因为邀请已经发出去，而且经理所说的这个问题，也并不是不能解决。

　　郑经理见他没有对自己的推拒表示不满，反而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心里很是诧异。他既没有如一般有身份的人那么咄咄逼人，也没有同市井之人那样，达不成目的只会胡搅蛮缠，实在是很得人的好感。

　　不过，格里提议的这种方式，酒店以前从没操作过。经理低头认真思考了下，才点头同意。

　　“但我们得签个协议，因为食材导致的问题，你们都得自己负责，与我们酒店无关。”

　　好感归好感，做为一个生意人，郑经理还是很理智的。

　　“这当然可以，应该的。”

　　酒店服务落实，格里又同郑经理打听清楚市内海鲜批发市场的位置，便打算离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不知道市场在不在营业。早些去了解清楚，万一此路不通，他也好另寻他法。

　　“你等会儿，我同你一起去吧！”经理心血来潮，突然决定陪这年轻人走一趟。“海鲜里的门路多，我们有定点的采购商铺，你瞎找的话，只怕花了大代价也得不到好东西。”

　　“那就多谢了！”

　　格里对经理的这个提议当然很是欣喜，有内行人带着，能顺利办成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

　　郑经理要格里在大堂等他，自己进办公室拿外套、车钥匙。格里看着经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国这么久，他大多数时间待在体校内，头两月是懒得动，后来刚要动，一位突然闯入心中的小姑娘，又留住了他的脚步。

　　他的汉语学得不错，对历史典故也熟读能背，这全是因了父亲思乡所致。父亲虽因母亲去了德国，却始终固执地秉持自己的传统，对他的教育也不例外。

　　只是，父亲毕竟去国已久，对国内现有的状况并不了解。而且父亲本身不是个精通世俗人情的人，以至于他回国后，对这些也是一窍不通。

　　跟体院一些人交往，感觉不算好也不算坏。大多数人单纯善意、喜欢与人方便，但也有些墨守成规、喜欢对别人的行为评头论足。这跟他以前经历的非常不一样。从前，他周围的人都是淡漠、自律、讲效率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会保持在一种特别清晰的界限之内。

　　这里不同，可能一位点头之交的邻居，就能知道你的出行计划、你的工资收入、你的喜好；可能只是同坐一趟车，就能了解你工作单位里的领导是不是个和气的人，你和媳妇之间是不是闹别扭了，孩子上哪个学校……等等。

　　他是有些不习惯的。刚开始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与他们交往时的尺度，就懒得费劲了。可现在不成，他得在自己的小姑娘面前，有个不错的形象，得长期停留在这，必须融入这里的大环境，熟悉他们的方式。

　　小姑娘真的太小了啊！他还有漫长的等待期。

　　他不赞同以前那些同龄人的做法，小小年纪便觉得该去享受两性的美好。倒不是怕会影响学业，就是觉得对女孩子不太爱惜。母亲总说她们是花朵，柔软、娇艳，值得花费最大的耐心去等待花开的时节。

　　他从前醉心于各个教授拿出来的课题，对此毫无感觉，被伙伴们拉去聚会时，甚至是排斥的，总觉有一种糜烂的气息，令人闻之不喜。那天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时，他才明白，为了得到那个姑娘的一个关注眼神，自己也可以很疯狂。

　　格里回忆着那天满溢在自己心头的情绪，唇角不自觉牵起。多么神奇的感觉！

　　海鲜市场如格里顾虑的，大门已经半掩，只有门口的一些店铺还开着，只不过看那些水缸里也没多少货了。

　　“不在这里。我们进里面去。外面都是花甲、青蟹、小黄鱼等平常的东西，想要好东西要找里面去。”

　　郑经理带头弯腰，从拉了一半的卷闸门下钻了进去，格里也跟了进去。

　　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商铺，基本都是关门的状态，过道里也不见人影。白色的日光灯隔上十来米能照出一片亮色，有些地方灯管坏了，就显得特别幽暗。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咸涩、腥臭、潮湿的味道，脚下遍布积水，许多死去的小鱼虾被丢弃在一旁。

　　“这味道！不习惯吧？挑海鲜唯一的诀窍就是鲜，稍微迟一点就会腥，再迟一点就变臭了。”

　　“还好。您是这行的老师傅，麻烦您陪我来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这里的老板说他弄了些好货，让我过来看看，今天不来明天也来的。喏，就是那家，老板光棍一个，一般都会待到天黑回去，以后想买海鲜你就来找他。”

　　稍微熟悉了点，郑经理在格里面前便不端着了，有些原形毕露的架势。

　　“吴哥，吴哥，醒醒，我来啦，今天还有好货不？你说的新鲜玩意儿在哪呢？”

　　店门口躺椅上，一名光头大汉，一只脚上套着长筒水鞋，一只光着，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经理叫了好几声，他才哼哼吃吃地把眼睛睁开，迷糊了半天，看清眼前站的人，嘴里嘟囔了几句，才翻身起来。

　　“不是说明早来吗？”

　　“有位小兄弟要些海货，百来人吃的，我店里哪够？你给推荐下。”

　　小小一间店铺，顶多十来平方，东西却不少。别人家就地上放着玻璃缸子，顶多摞个两层，他家不一样。只见里面三面墙打着平齐的铁架子，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玻璃缸架在上面，足有三四十个。

　　有水管接到高处，水流先落在最上层的水缸里，再依次流到下一层。水流不大，但足够给缸中的生物提供氧气。想法挺别致的，光听水声，大有山中流水岁月静好的意境。

　　每个缸里只养一种，或鱼或虾或蟹或贝，小的十来条，大的三两只。水很清澈，水面也不见浮沫，水底都铺着细沙或碎石，还有鲜活的水草在其中摇曳。整个布局不像卖海鲜的，倒有些像观赏的水族馆。

　　“吴哥这里只接最顶级的鲜货，像伺候祖宗似的养着，每次只要他有出货的消息，好吃的家伙会从文川市的各个角落蜂拥而来。你别看他今天手上还有这么多，那都是还没养干净的，他不肯出的货。”

　　郑经理指着众多水缸为格里解惑。

　　“吴哥，看在小兄弟头次来的面子，你多给点货，把我明天的份先挪给他也行。对了，格里啊，你那百来号人都是什么来头啊？有什么忌讳、规矩没？”

　　经理完全是个自来熟，在车上时两人已经互报了姓名，他知道他叫格里，他知道他叫郑端。可能还有点点矜持，忍着没打听格里的家庭住址，到了老熟人这里，忍不住就想趁机多问些。格里以前很少接触这类型的人，有些兴味，便也很是随和地同他聊得欢快。

　　“是体院的游泳队，我今天入职，想请队里的人出来聚个餐。上次和人约在你们店，可惜对方有事没来成，我也就没吃成，老惦记着，所以这次就来了。没什么忌讳，就是女士占比多些，要请郑大哥帮忙，多挑些适合女士口味的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