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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君子之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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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和云黎怎么就不一样呢?
这要从他们初初相见说起。
云黎14岁那年,从云梦市乡下的某所初中,被选来省游泳队。小姑娘虽是从小地方来,但并不怯懦、瑟缩,不仅长得漂亮,性格也开朗大方,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这让很多人第一眼见了,不会想到她的出身,而是产生一种犹然而然的喜爱。
她的游泳天赋非常好,哪怕是从没经过正规训练的野路子,展现的姿态和成绩,甚至比在游泳队磨砺了一两年的学员们还优秀。入队得到教练的指点后,仅仅几个月,就在一众新生代里脱颖而出。那进步的速度,不仅令带她的教练欣喜,连其它组的教练,都时不时在田建国面前夸她。
田建国那时候还不是田院长,只是游泳队的领队。乔秀的离开,让他沉寂了好几年,直到她离婚回老家,他才慢慢从绝望中走出来。正碰上国家当时大力支持体育事业,他便把所有心思都投到了工作上。不仅想方设法从院里争取资源,还挖空心思给游泳队补充新鲜血液,云黎就是他亲自挖掘出来的好苗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小姑娘看着是个好的,他便也有心培养,不但训练上给倾斜了很多资源,连情绪、心智教育都一并承担了。见她小小年纪远离父母,心生怜悯,经常会让她的教练带上小姑娘,来家里加个餐,享受下家庭的氛围。
也许,缘分就该是这样奇妙的,灵犀存千里。然而,有些人对面不识,碰上了只是点头致意,有些人一眼就是一生。
格里国籍随了父亲,但他却是在德国出生长大的。学业完成后,也一直留在当地的院校,同带他的教授搞生物研究。在同学师长和他母亲那边的亲戚眼中,他都是极其优秀的,年少有为,礼仪得体,气质和容貌上还兼具了东方的神秘柔和与西方的大方优雅。
但在他母亲看来,他过于内敛成熟了,缺少一种在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冲动和莽撞。专注事业让他早早在专业领域展露锋芒,这是值得骄傲的事。但她还是觉得,他该多去交友玩乐,充分享受生命,而不是整天和一群老头子,待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
可惜她这一见解,家中的两位男士听了都不过一笑置之。
格里的父亲格物,出身华国古老的世家,虽然如今同家族断绝了来往,从小所受的传统教育却已经深刻在他骨髓里,将他塑造成形。他严肃寡言,做过唯一出格的事,就是追着妻子来了德国。他始终坚持,男人的第一特质是责任,所以对格里目前的状态,他是赞同的。
格里从小独立,表面看起来随和,但其实哪怕是他父母的想法,也并不能影响到他的行为。他的生活中不缺乏各种社交,但也不热衷,他曾跟随作为外交官的外祖父,领略过世界的各种面貌,所以并没有一般人的好奇心。
在25岁这年,可能因为专业上有了重大突破,心生欢喜,也可能华国这些年□□面的改变,令他有些探索的欲望,他突然就想回国看看。他的父母当然欣然同意,格物还破天荒给国内的好友打电话,拜托大家帮着照顾一二。
田建国是格物的好友。他自己无亲无故,人到中年,总是有些喜欢孩子的,所以很欣喜好友儿子能过来暂住。
在田建国的眼中,格里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虽然在国外长大,却意外承袭了他父亲的基因,看起来很是儒雅内敛。明明他所生活的社会更加先进、富裕、自由,在与人接触时却不见一点傲慢骄矜。明明有着强大的身世背景和优秀的学历,与体校学生的交往却总是谦逊有礼。
他既不显得过于热情,也不孤僻离群,初来乍到,便能自得其乐,并不需要田建国刻意陪伴或带领。他经常会拿上篮球,到球场与陌生的人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也会去泳池游泳,与游泳队的教练学员们相处融洽。
只奇怪的是,这样一位气质翩翩又学识渊博还谦逊内敛的人,频频在人群中出入,大家对他也都赞誉有加,几个月过去了,却始终没见交到几个能保持密切来往的好友。
田建国有次还因此为他打抱不平,他却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反正他玩得开心,田建国也就放心了,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格里和云黎第一次相见,是在格里回到国内的三个月后,在田建国家的餐桌上。
这几个月,云黎跟她教练去了南方集训,集训完成后,又去京都参加了一场小型比赛。原本大家对她的成绩抱着不小的期待,却终因初出茅庐,心态不够稳定而名落孙山,连初赛都没过就给刷下来了。
云黎毕竟还小,无法如那些老油条般淡定地看待得失。她将这次的失败,完全归因于自己的失误,沮丧溢于言表。可在其他人看来,她这次如果能取得好成绩是幸运,失利也情有可原,只当是一次历练就好。
田建国不想让小姑娘沉浸在这种状态中,以免影响接下来的训练进度,便打算让她来家里吃顿饭放松放松,他也能好好为她开解一番。
为了调解气氛,田建国这次特意邀请了云黎所在的一整个组,和一些教练。林林总总差不多有十几人,把原本就不大的客厅塞得满满当当的。众人也知道田建国的想法,都凑着趣说笑话,小姑娘们更是围着云黎说东道西,想尽办法让她忘记那些不快。
小年轻们边说笑,边给掌厨的人打下手,摘菜的摘菜,剥豆子的剥豆子。男人们这时候派不上用场,便躲到阳台上抽烟。
“诶田队,今天怎么不见格里?不是说他住你这里吗?”
“今天不巧,他刚好约了人,你们来之前刚出去呢。”
“哎呀,真是可惜了,我本还打算问问他,小孩出国留学的事。”
“怎么?你要送小波出去留学?去德国吗?那等格里回来,我帮你问问。只怕花费不少,你们两人那几个工资能够?”
这人跟田建国差不多同时分到游泳队,两人的关系自然比别个更亲近些。只是人家的小孩高中都快毕业了,田建国却至今孤身一人。不过,他也是看着人孩子长大的,自然而然会多些关心。
“诶,就是因为钱的事,才一直犹豫不决。我们算过了,哪怕去个三四年,起码也得要个百来万吧。我们哪有那个钱?只是小波那死孩子,从小就倔,上次见过格里一面后,更是铁了心非要出去。还说他自己可以半工半读,只用我们供他半年就可以。
你说让个半大孩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没个钱伴身我们能放心?后来实在没办法,求爷爷告奶奶的,终于有个在南方做生意的亲戚愿意帮忙。现在就愁去哪个国家哪所学校合适,我们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问,就想着从格里这里打听打听。”
男人皱紧了眉头,烟一口接一口,显然这一百万,对他来说就像块巨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的口气中又明显有着浓浓的自豪,自家孩子有那个实力那个上进心,做父母的哪有不高兴的。实在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田建国没生养过,甚至连个亲人都没有,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但他知道,爱一个人,便是倾其所有。他将手中的烟头弹出去,看着挂在枝头的几片零星的枯叶,内心中只有满满的无奈和晦涩。他抬手拍拍男人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其他几人也沉默了下去。
阳台上,男人们谈到的是压在肩上的责任,厨房里,女人们聊得也很热闹。她们的话题里同样有格里。
“我上次问过,他说还没女朋友呢。”
“不可能吧,就他这人才,怕是早早被人订了,怎么可能二十好几还独身一人!我觉得你还是别瞎忙活了,你那侄女长得是不错,可你别怪我说话直,让她配格里,还真有些不太够。”
在灶前颠锅的女人,只顾发表自己的意见,没见被她说的人,脸早挂不住了。但人也清楚,对方说的是大实话,就格里这样的海归,还长相好气质好才华好的,哪里轮得上她那高中没毕业的侄女?
不过,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总还是贪心的,不免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万一呢,试试也不损失什么。她怕自己的想法再遭到对方的讥讽,干脆闭嘴埋头洗菜,想着找机会还是探探格里的口风。
人各有心,十几个看似同一个集体里的人,其实又有哪个人的想法能与另一人同步呢?只不过或浑噩的,或憨傻的,或假作的,或好心的,共同参与了一场戏。戏唱得热热闹闹,观众看得欢欢喜喜,这便算和乐了。
“开吃了开吃了!赶紧把桌子拼起来,要开席了啊。”
闲着的人赶紧动作,将田建国家预备的折叠桌子打开,同那张四人的小方桌拼到一起。叠在一起的方便凳子,纸箱子,单人沙发,总之,能坐的都拉过来将就着用。也幸好这些人来田建国家不少次了,这样的场面熟得很,完全不用主人招呼。
拼拼凑凑,十几个人总算能挨挨挤挤地落座。众人先举杯同饮了一场,喜欢闹的人说些笑话,调侃调侃,气氛很快便热闹起来。再几杯酒下肚,连原本不太吭声的人,也开始放开了话题。
学员们虽然不能碰酒,汽水倒也能喝上一点点。再加上都是远离父母的小孩子,难免有些想家想父母亲人的,在这样的氛围里,总能缓解一点点。
所以,闹是闹了点,条件也简陋了点,但所有人都还蛮喜欢这样,无拘无束肆意放纵一回的。
“云黎,别呆坐着,夹菜夹菜,多吃点。第一次参加比赛,紧张失误在所难免,不要放在心上。只要懂得总结经验,找出毛病出在哪里,再努力去攻克,其他的就不用多想。”
趁着气氛刚好,田建国才提起这个话题。
“是啊是啊,小黎你已经很棒了,我都来队里一年了,还没正式上过场呢。”
坐在云黎边上的马诺,没心没肺接上了话题。
“那是你懒,能跟云黎比?”
坐对面的裴教练瞪了马诺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十足。
“是是是,教练说得是。小黎,你这么有天赋,还肯努力,以后肯定不得了。这次失利只当是练手了,以后机会多的是。”
“马诺这句话很对,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再接再励,不要一味想过去,只看未来。小孩子不要心思太重,既要努力也要活得开心点。
可惜今天格里去赴约了,要不然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他虽然大你们很多,不过,国外年轻人还是更活泼些,你们多接触接触,可以学学西方人的方式。”
田建国的话音刚落,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走进来的不正是他口中的格里?
因为是去赴长辈的约,格里今天穿得比较正式,一件双排扣的驼色呢子大衣,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加黑色西裤,看起来既庄重,又不会显得特别暗沉。修长的双腿包裹在剪裁得体的西裤里,显得人更加修长,站门口时,看着差不多能与门齐高。
餐桌上,因为谈到这次比赛,气氛本有些沉重,却因他的到来,突然就变得明朗起来。餐桌边的人齐齐仰头看他,眼里都有着不自觉的亮光,特别是几个小姑娘,不知不觉露出了最迷人的笑容。
昏暗的灯光、陈旧的装饰、烟火蒸腾的餐桌,一下子全变诗意了。
没人知道,格里在这一刻看到的是什么风景,也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有一头巨兽被唤醒。
他只是特别温柔地问候每一个人,包括天天见的田建国。他跟餐桌前的每个人握手,寒暄,聊上几句。然后缓步走回到门边,将大衣脱下来挂到木质衣钩上,再随意地撸上毛衣的袖子,解开衬衣袖口,一圈圈卷到小臂。
他边做着这些动作,边随意叙述今天约会没能圆满。那名长辈临时有事来不了,所以他就转回来,没想到正好碰上家里大伙的聚餐。他对此表达万分荣幸。他的话语随意又慎重,令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真切感觉到,今天他与自己的见面是缘分注定,是上天巧妙的安排。
聚餐的气氛,没有因为他这个相对陌生人的加入,显得尴尬,反而变得更加轻松愉悦。原本输掉比赛的事情,在他的娓娓叙述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因为人生的意义,在于与更多值得相交的人的相识。
田建国一直保持着微愣的表情。相处三月有余,他从来不知道,格里竟是这样能说会道、体贴入微、赏心悦目的一个人。他过去看到的那个和善、礼貌、话语不多的格里,与眼前的这个人比起来,是那么刻板、疏离、淡漠。以至于,他一时无法将这两种状态,安放到同一个人身上。
原来格里交不到朋友,竟不是其他人不识君子,而是君子不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