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同路(下) ...
-
贺祝霖低着头,手法熟练地一位伤员的将纱布系好,随后忙向外头跑去。
他发丝凌乱,黑眼圈很重,许多天没有休息好了,跑得时候重心不稳一个踉跄。
又是一位被炮火炸伤的人,人已经昏迷,主要是脸部受伤,面部整个黑红,伤口还在冒血,皮肉不清,让人触目惊心。
贺祝霖看了一眼就有些揪心,他侧开了视线,帮着一起将伤员抬到床上,在安顿好以后,便赶紧着手进行初步治疗。
身边是刺鼻的血腥味和战火的声响,贺祝霖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晕乎乎的,他使劲摇了摇头,掐了把大腿肉,努力让自己专注下来。
小心翼翼地将碎片从那人面颊的伤口处取下,疼痛刺激神经,床上那人闷哼一声,他倒吸了一口气,缓缓睁眼。
“今日麻药不够了,请您忍忍,我会尽量小心的,马上就好。”
感觉到对方呼吸加重,贺祝霖也明白他的担心,像往常一样安慰道,谁知话音刚落,那人不只是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了贺祝霖的手,嘴里还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手染血,紧紧交叠,手上的鲜血落到地上,绽开血色之花。
贺祝霖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他贴心地握住了那双手,轻轻拍了拍。
“你别怕,我们先处理一下,会没事的。”
他看着他,温声笑了笑,可四目相对,贺祝霖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人死死抓着贺祝霖的手,拼尽全力发出声音,可最终还只是几声嘶哑的空嚎,满脸是血的面颊上此时却依旧能看出瞳孔明亮,正盯着眼前人看。
贺祝霖见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能附身到他耳边,努力辨别每一个字。
“脖子,脖,子”
脖子?
是脖子上还有其它伤口吗?
若是伤口粘连衣衫,那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贺祝霖忙解开他的衣领,可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血色伤口,而是一个让贺祝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这个布袋……
是郑启廉?!
贺祝霖整个人怔住,心跳得极快,他呆呆地看向床上的人,瞳孔中映着满脸鲜血,抓着衣领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可如被谁人扼住喉咙那般,发不出一点声响,他知道自己应该庆幸,但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反倒是更多的心疼难受。
但,活着,就好。
郑启廉看着他,他不想让那人担心,试着扯了扯嘴角,可这一咧嘴反倒是撕开了伤口,疼痛猛地袭来,他没忍住倒吸一口气。
这动静让贺祝霖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忙开始处理郑启廉的伤口,动作极其小心。
郑启廉就这么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管不住他,所以第一次他骗贺祝霖招兵名额已满才打消了他的念头,可就那一次,只要战争不息,贺祝霖就不可能静待着。
“卫生员!”
“前方急需卫生员!”
将郑启廉头上的纱布缠好,贺祝霖朝着他温声说道:“有任务了。”
郑启廉明白他的意思,心被揪起,他顾不上伤口的疼痛,想要伸手抓住贺祝霖,可贺祝霖先一步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
贺祝霖淡淡笑了笑,他看着郑启廉,一手抚上他的头发,随后,躬身,在他远离伤口的纱布上落下一吻。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光线一丝一缕,悄悄串起了俩人心底的暗潮汹涌。
“别,去。”
他有好多话向对他说。
声音嘶哑,就算是郑启廉拼尽全力吼出来也只是小得跟个蚊虫嗡叫声一般,只能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往硝烟处跑去。
——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好的是一年后战争得以平息,老百姓的生活又回到了往日的太平。
郑启廉在战场上受的伤过于严重,以至于面部损伤过大,难以恢复。
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接受现在的自己,克服心里的障碍,试着以这副面容示人,可结果却是吓到了不少人,无奈之下,只好买了个青蓝面具,一出去就戴上。
贺祝霖却没了踪迹,自那天与郑启廉分别前往战场后就没了音讯,战场上牺牲的都寻回来了,没有贺祝霖,连尸体残骸都没有,那只有一种可能,郑启廉也明白,但他不愿相信。
没找到,不意味着一定牺牲了!
他将贺祝霖的样子画成了画像,走到哪就问当地人。
“您好”
“去去去,哪来的乞丐!”
“您好,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
“您好,这个人看到过吗?”
“没。”
若是今日次次没结果,还有明日;若是明日没结果,还有后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走遍了许多地方,那日战场的周边小镇乃至远处城郊他都去过了,可依然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那就继续。
就这样过了三年,他带这个面具,兜兜转转,什么活他都能干,就这么挣点小钱养活自己。
有一日,他来到行缘周围的镇子,听说行缘镇的桃花林又要开了,心中希望之火猛地增大,他想到了什么,当天打定主意就前往行缘镇。
——
一月后,行缘镇。
桃林大门的看守早就注意到这人了,鬼鬼索索的,也不进来,只坐在对街的板凳上,带这个面具,脖子上挂着个布袋,手里还拿着张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盯着进来桃林的人看,而且一看就是一整天。
一两日还好,但时间长了难免有游客会觉得不舒服,看守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眼瞅着桃林的游客越来越少,他终究是忍不住去赶人了。
“去去去,戴面具的,你干嘛呢?知不知道你在这看吓跑了来桃林的多少人啊?”
“不,我”
“赶紧走!”
“不是,我在找人。”
“你找人报警去啊,来这找人,谁信啊,滚滚滚。”
“我是这个画像上的人,大哥你看到过吗?”
郑启廉拿出满是皱褶的纸张仔细抚平,给看守人看。
“不是,你这人怎么听不进去呢,我真报警了!”
“别别别,抱歉大哥,”郑启廉连连低头道歉,他几近哀求道,“我走远一点,不让别人看到好吗,我们说好要一起来桃林的,他这么喜欢这里,一定会来的。”
面具下的眉眼已皱紧,他声音微颤,看了看四周,指向街边的一个小角落。
“我去那儿,那里他们看不到的,大哥,求你。”
那位看守员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虽戴着面具,但也能感觉到那人的无奈与卑微。
堂堂郑家大少爷,也曾浴血奋战,此时却将自己卑微到了土里。
看守员想了想,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般说道:“行吧,离远点。”
“好的,谢谢!”
打发了这人,看守员往桃林走去,走了几步,他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郑启廉:“你那画像还有多的吗?”
“有的。”
“这样,我看桃林那大门旁边墙上挺空,你把画像给我,我把它贴上头,也更好找,”看守人又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鄙夷道,“这副样子谁认得出你啊。”
“好,我马上拿!”
像是充实,郑启廉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的端端正正、崭新依旧的画像,他看了看,正要交给对方,又想到了什么,还是选择将手里那张皱巴巴的拿出来。
“还是这张吧,麻烦您了。”
双手递向对方,不知为什么,倒像是一种仪式,看守人接过的一刹那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画像。
一名男子,眉眼清秀,可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对了,干嘛戴着面具,摘了他也好认你啊。”
“太丑了,会吓到别人。”
看守人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没说话,便不再管他,转身离去。
那副画像真如看守员说的,贴在了桃花林大门旁的墙上,来赏花的人几乎都会忍不住瞧上一眼,渐渐地竟也成了桃花林的标识。
看到这张画像的人越来越多,可始终没有郑启廉要找的那一个。
今日,他还是同往常一样,坐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这些画笔好看吧。”
“真的,邵成,你母亲会给你买这么好的画笔啊。”
“那是当然,又不缺钱。”
三个小孩子围着一人,在入口旁聊天。
郑启廉本来没在意,每天在这,也看惯了那些家常,可当他撇到被簇拥着的那孩子将画笔伸向墙上的画像时,心猛地被提起,他慌忙站起来,冲向那里。
手紧握着那孩子的手,制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行为,他又看向那副画像,松了一口气。
还好,来得及。
“啊啊啊好痛,你干嘛,快放手啊!”
孩子的咆哮唤醒了郑启廉三分理智,他忙松开手,看着被自己捏得发红的手腕,说了声抱歉。
邵成本想在那几人面前秀一下自己新买的画笔,谁料忽然冒出这么个人,害得自己丢脸不说,还对他动手,他越想也委屈,带着哭腔大声朝郑启廉吼道:“你谁啊!干嘛掐我!”
声音之大,惹得周围人都投来了视线,开始议论纷纷。
郑启廉皱了皱眉,他沉着性子,解释道:“不要在这幅画上面画画。”
“你瞎说!我压根就没动手!”
邵成一脸不服气,他哭得越发厉害,看了周围的小伙伴一眼,号召道,“你们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几人对视一眼,也纷纷开口。
“嗯嗯,对。”
“是啊,我们都没打算动手,叔叔你别骗人。”
“这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子,叔叔不要脸!”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不了解原委的人看到依旧完整的画像和孩子红通的手腕,也开始指责郑启廉来。
“什么人啊,连小孩都欺负。”
“还带这个面具,估计这人脑子有问题。”
……
“我”
郑启廉看着聚集的人们,有些难得的慌乱,他张了张嘴,可是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说话都不会了?
他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人群中的焦点,和之前一样,可唯一不同的是,众口纷纭,先前是称赞,是堂堂的郑家大少爷,如今是指责,是欺负孩子的怪人。
他站在画像前,手心冒汗,就在这时,有谁站了出来。
“不是这个叔叔,我看到了,是他们先要在上面画画的,叔叔只是在制止而已。”
那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和那群孩子和差不多大,他生怕别人听不到,声音越说越大。
郑启廉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男孩走过来,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朝郑启廉笑了笑,随后指向那群小孩,继续道:“是他们在瞎说!”
这一出口倒让那几人不高兴了。
“我们瞎说?你谁啊,和这人一伙的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神经病的孩子,大家别理他。”
“叔叔他不是神经病,他是英雄!”
男孩话音刚落,惹得周围人都静了下来。
“我妈妈说过,他是打仗保护我们的大英雄!”
男孩这句话一出,周围人纷纷噤了声,他们在场的几乎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战争的残酷更让他们意识到军人的肝胆,如今怎么能因为小儿诳语去指责一个曾经拼命保护我们的人呢。
郑启廉怔怔地看着男孩,又感觉到了久违的热血,他咬了咬牙,不耻于现在的自己。
“琦儿,回家了。”
“妈妈!”
“叔叔再见!”
看到人群中想自己招手的人,男孩眼前一亮,朝那处跑去,猛地扑进女人的怀抱。
女人牵起他的手,朝着郑启廉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妈妈,你为什么说这个叔叔是英雄啊?”
“你忘啦,之前舅舅回来和我们聊天时,曾提到过一位身戴金色布袋的人。”
“奥!对哦!我们为什么不去帮他,看他一个人好可怜啊,让英雄叔叔和我们一起住好了!”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她看着满脸天真的孩子。
“琦儿,你要记住,英雄需要的是尊重,不是同情。”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问道:“妈妈,舅舅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们啊?”
“再过一段时间,舅舅现在有很重要的人要照顾。”
“很重要人?比我们还重要吗?”
“那是他的恩人,”女儿忍俊不禁,她抱起孩子,补充道,“用你舅舅话说,就是给了他第三份工资的恩人。”
“哈哈哈哈哈哈。”
——
桃花林对处街角的那个人的存在与那副画像一起,成了桃花林的标志,可十多年后,那人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坚持不下去了,也有人说,他找到了自己所要找的人。
几年后,行缘镇出了一片太阳花园,遍地的太阳花,满目生机。
郑启廉倚在树旁,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这片太阳花林,陷入了沉思。
谁人的脚步悄然响起,又打破了谁的出神。
那人一身青衣,身子笔挺,依旧不减儒雅,他看着这片盛开的太阳花,笑了笑,将手中的一束桃花放在一旁。
压抑了数十年的感情被浪潮激起,双眼愕然睁大,郑启廉扶着树干,起身有些踉跄,这处的动静倒是惹来了那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心跳加快,呼吸滞住。
风轻轻吹过,抚过那人的发丝。
那束桃花悄悄偷窥着,有一张纸被压在花下面,有些泛黄,皱巴巴的,看起来很陈旧,但上面端正地躺几个字。
“还好,你我同路。”
字迹越来越模糊,什么冰冷的东西拍打在郑启廉脸上,他不适地皱了皱眉,才缓缓睁眼。
可眼前哪有什么太阳花,就是一片荒地,上头零星地种着几个太阳花种子。
眼眶不由得泛红,郑启廉看着雨水打在土地上,没有说话。
或许,等到这片太阳花盛开,他真的会来。
想到这里,郑启廉扶着树干,慢慢地站起来,岁月的摧残也让他没了以往的矫健,他颤颤巍巍地往那片土地走去,手中紧紧握着那些剩余的太阳花种子。
雨水打在他脸上,身上,却依旧阻挡不了他的步伐。
那人说过,有雨水它们会长得更快。
破旧的拖鞋踩在泥泞土壤中,不知是没站稳还是绊到了什么,他身体重心不稳往前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泥水溅起,落到那人沧桑的脸上,抚摸着皱纹。
握着的拳头已松,手中的太阳花种子散落在地上,
“要,种,种”
他颤抖地捡起一颗种子,直不起身子,只能往那片荒地爬去。
雨水打在脸上,可看着那片土地,眼中依然充满希望。
过了会。
遍地的种子旁,是谁人双眼轻闭,悄然安睡。
他们并行于荆棘之上,满身疮疤,却相信,路的尽头,满目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