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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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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总是让人难以预料。
新朝历三十二年二月十四日--现在一般写作 2 月 14 日--也正好是旧历的正月十四,上元节的前一天。按照新朝开国以来的惯例,时任的教会大主教会在首都上京最为宏伟的圣阿释恶大教堂前进行仪式活动,诵念两位神使的传奇故事,组织吟唱圣诗圣歌,并向主祈祷来年国运昌隆。当然,作为当局管理者,新朝牧府的总牧大人也会借此机会登台演说,总结来年的工作并定下新年目标。
每逢此时,位于上京的住民们无论身份高低,都可以于教堂外宽阔的广场聚集,就职于首都的各级牧府官僚更是无论官阶,正襟危坐于广场中央,参与这一年来最隆重的时刻。
而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旧历的上元节正日,除了上京之外的其余城镇乡野,都保留了旧历的庆祝活动,题诗把酒,赏烛观灯。互有爱慕之情的青年男女更是趁着良辰倾吐心声,颇有现在常说的“浪漫”之意。
只有上京除外,每到旧历正月十五,生意再好的商户都会早早收摊,街上无论走挑贩货的力气汉还是飞鱼华服傍身的牧府官家,都会在天黑前神色匆匆地回到家中。这是因为当年在新朝建立的过程中,做出巨大牺牲的吾庐老人曾在上元夜里写下千古绝句“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了纪念他,上京的百姓们自愿放弃了祖辈留下了的习俗,选择在家中与亲人团聚在一起享用氛围安静的晚餐,并在席间点燃一根不算明亮的蜡烛,以此整个上京的夜便会呈现出“灯火阑珊”的感觉。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二月十四日是夜,月明星稀。上京新城的中心,高大壮观的圣阿释恶教堂如诗般伫立。未到八点,教堂外的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数以千计的上京市民们有序并立站在外围,使整个人潮呈一个巨大的扇形分布。而位于扇形内侧中央的区域,临时搭放着一条条黑木长凳,身着当朝飞鱼服的牧府各阶官僚按照某种官场内的规则从前往后排列静坐。长凳再向前,第一排与教堂大门中央的地方,人为留出了一块相对宽阔的空地,空地的中间安放的是从教堂里面现搬出来的主讲木桌,戴着深色冠冕、身穿红衣的教会主教李寻站在桌后,正端着一本厚重分开的经书,向在场的所有人讲述神使的传奇。
时任主教李寻四十几岁,神情向来冷峻,面容棱角如同刀刻斧凿,左眼戴着一块银质镜框的单片眼镜,右手常年缠着一根金链。此时圣歌已经唱罢,他用深沉厚重的嗓音缓缓道出二位神使降临世间的故事,夜空中仅有他的声音响过,人头攒动的广场上并无别的事情发生。
“至此,我们祷告,愿主和我们的心灵同在。”
李寻放下经书,抬起头郑重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群,大多数人都微闭双目,面上露出陶醉的神色,也没有异常灵体的波动。他轻轻点头,慢步走到主讲台一侧站住,等待下一个环节,也就是总牧大人致辞的进行。
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主持或者司仪大声通报环节流程,所有的事情都须在安静中经过,这是新朝历时三十二年的传统。所以此时总牧大人应该主动起身,走至广场中央,向身前的众人致意,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然后事情变得有些不对,月光静默,不知名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人们头顶飞过,总牧大人依然保持着较为良好的坐姿,他年迈的身躯微微摇晃着,但也仅限于摇晃,并没有意思离开这个座位半分。
总牧大人年七十有余,但是在所有人可以预见的将来他都会坐继续在这个位置上,他是第一位总牧,也是目前为止的唯一一位,这是开国协议的一部分。皇帝的王座被推翻时总牧大人还只是朝中一位郁郁不得志的小官,但在旧日余光坍塌的潮水中,却是他收拢起来仅有的反抗力量,与尖锐汹涌的变革势力周旋日久。
根据老人们的传说,二位神使与吾庐老人感动于他的忠勇,答应只要他的身体条件允许,就一直担任新朝的总牧,带领人民走过这个过渡时期。
没错,新朝在最根本的定义上只是一个过渡。用当时几位有着超越时代远见的领导者的说法,皇帝虽然没有了,但是人还不知道如何为人,新时代需要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循序渐进。牧府官僚大多沿用招安的旧人,由总牧统领,处理国土内大小事物,所谓国务,便是传统;而教会是由二位神使亲手创立,传播思想,发展教育,便是进步。等到民智终有开启的一天时,便由这国土上所有人民共同,建立一个完全由人民为主的崭新朝代。
也正是如此,当场面渐渐变得嘈杂的时候,并没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因为从法理上来讲,那些站在广场外围以扇形包环着整个教堂的百姓,是这些坐在內围衣冠磊落的官员们未来的主人,所以在这种公开正式的场合没有人会站出来展示威严。
主教李寻是可以这么做的--教会在如今这个时代更像是老师一般受到国人尊重--但是他没有。也许是想静观事态的发展好找出制造意外的隐藏对手,他面容冷峻地站在主讲台一侧,一言不发。
当所有的人都选择观望,事情便走向了不可控的方向:站在后排的“主人”们逐渐变得放肆,说话议论的声音清晰可闻。--这在新朝三十二年的历史中是从没有出现过的。
一个儿童尖锐的嗓音传到大家的耳朵里:“妈妈,他睡着了!”
慌忙的母亲拉住她的孩童,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一些话,但小孩明显不相信这些糊弄,他扯着嗓子用更大的声音说道:
“骗人!他就是睡着了,我都听到他打呼噜了!”
悉悉索索的耳语突然停住,大概三五秒过后,笑声从人群中扩散开来。人们早就听到了呼声,他们在等待第一个揭露事实的人。刚开始只是有人忍不住的偷笑,接着有那么两三个好事者发出怪笑,再后来便是一些小群体按捺不住,互相传染,最后彻底爆发,所有的人都开始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坐在总牧大人身旁的秘书如梦初醒,他精明干练,处理大小事物游刃有余,但却在今天这个最关键的场合走了神。他连忙摇醒尚在酣睡的老人,低声耳语几句。主教李寻随后轻咳一声,早已如同菜场的广场立刻安静下来,后排的人们伸长脑袋,有的小孩甚至踩在长辈身上,想弄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又会继续发生什么。
“甚矣吾衰矣。”
总牧大人扶了扶衣冠,微笑和蔼地走上主讲台,先颇为打趣地引用了吾庐老人当年的名句,向在座诸位躬身致歉。他会在明日得知这是他今晚犯的第二个错误,但至少事情在现在已经看起来重回正轨。总牧大人发言没有手稿,讲话得体自然,很快便完成了简短的致辞发言,并在最后即兴吟诵了一首新诗表达对来年的美好祝愿。
主教李寻对上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对着身旁的一位神父交待了几句,随后凝重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天幕上黑云暗淡,月光幽冷冥冥,无人可管。
……
……
二月十五日,上元节正日,临安。
木质的车轮滚过不平整的石板路面,前面牵着的是一匹灰黑色鬃马。坐在马车车轿前面横板上的年轻车夫熟练地操作着手中的粗麻缰绳,在不算开阔的街道中来回变换,调整马车的方向。
旧城区是只能有马车的。
车夫年纪不大,但是他对新鲜事物并不感兴趣,所以并没有像同龄人一般去新城区谋个营生,而是选择在这个用他同伴的话来说“充满老人臭味”的地方呆着。他是听过新东西的,有些从上京“公考”回来的书生会在他的车里吹嘘见过什么摸过什么,曾经有人好心劝他早点换个行当,说上京已经有不需要人也不需要马拉,冒着烟就能自己往前走的铁皮车在研究了,很快这个地方就没有马车了。
对于这些话他是不屑一顾的,保留旧城区既然是当年王女娘娘亲口承诺了的,那就不会轻易改变。再说就算真的有什么“自动铁皮车”出来,也是在上京,上京再传到临安,新城区再流行到旧城区,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卢师兄,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
马车不平稳地前行着,车夫身后用布帘遮盖起来的车轿内,一个温和如水、略偏中性的声音传了出来。接着,就是纸张来回翻转发出的响动。
“……年事已高,精力不再,总牧大人已决心请辞。据悉由于这一决定来得仓促,并且牧府高层尚未有过如此重大的官员变动经验,因此新一任总牧尚未确定,高层内部尚在激烈讨论中。
“这个报纸说总牧大人要辞职了。”这个声音喃喃地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从小到现在,我似乎从没想过总牧这个头衔会加到另一个人头上。”
“杨 xi……杨师妹又何必感慨?”说话的是一位声音听起来有些莽撞的男子,他的口音较重,并不太精通官话,“这些新闻、记者,每天绞尽脑汁都是在想如何哗众取宠吸引眼球,不然他们的报纸如何有人买?总牧大人要辞职这个新闻,光我都不止听过十几次了。
“而且也就是现在时代变了,要换在过去他们这番议论,早不知被砍了几个脑袋了。”
“嗯……”
杨师妹正要说话,外面的车夫却按捺不住接了一句嘴:“英雄这话就有些不对了,要我说这次这总牧大人恐怕是真的要换人了。”
“你叫我什么?”里面那男子语气有些提高地问道。
“英雄。”车夫笑道,“今日来临安前往容易居的,不都是参加陈大人英雄大会的嘛,那自然都是英雄咯。”
“什么英雄大会?没听说过。”
“咳……”杨师妹轻咳一声,对车夫问道,“你说这次总牧大人真的要换人,可是知晓什么内情?”
香风袭来,车夫知道是车轿内的女子将身体靠近了些,好听清楚他说的内情。他神色有些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知晓不敢说,但倒是听说了一些事情。小的虽然没什么本事,平日整一些牵牛赶马的力气活,但是我那不成器的表兄可是有些路数。他今早在临安官衙门口,看见几个神色匆匆的信差,听口音是从上京来的,那官话叫一个标准,说是带着密函交给临安的官衙。”
“这和总牧大人请辞有什么关系?”卢师兄不屑地问道。
“英雄你细想啊,”车夫嘿笑一声,“今日可是上元节,那些个当官的要明天才上班呢!有什么密函非得今天加急从上京送到临安?要我说,这事情小不了!”
他得意地扬起手中的亚麻绳,让马车走慢一点:“空穴来风,昨天上京刚举行完大典,今天报纸就放出风声,指不定是大典上出了什么岔子,过两日便知道了。”
“倒是有几分道理,就是不知道会是什么岔子。”杨师妹自言自语道。
卢师兄还是有些不服,但是好像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说道:“杨师妹你别信这小人的,他说有个表兄就真有表兄?再说就算总牧真的换了人,跟咱们也没关系,那官场上的一个个都心黑,不是咱们江湖中人应该关心的。”
车夫听完又笑了起来:“英雄你这话说的又不对了。官场其他人心黑不黑不知道,可那总牧大人绝对是好人,别的不说,就看这三十几年,咱们的生活总归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看到这新闻第一反应,就是觉得欣慰,希望他啊好好享受晚年呢。
“至于我那表兄,英雄要是不嫌麻烦,我可以现在就掉头带二位去临安官衙门口找他对质,他在那讨了好几年的饭,从来没挪过窝。”
“你!”男子顿时有些恼了。
“好了好了!”杨师妹连忙劝道,“前面就是西湖了吧?”
车夫还是一脸轻松:“女侠好眼力,右前方便是西湖,容易居就在湖畔。前面按规矩小的的车是过不去了,就麻烦二位自己走一段。”
说罢,他再次扬起麻绳,马车慢慢停在路边。车夫灵巧地翻身下车站在一旁,熟练掀开布帘,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向内弯曲伸出悬在半空。
杨师妹身着旧制的浅蓝色丝绸连身长裙,外面披着有鹅绒保暖的披风,长发刚刚过肩,容貌说不上美丽,但神情憔悴伤感让人怜惜。她探出身子看见车夫的模样,不禁失笑,却没有去扶那半空中悬着的手臂,而是自己从容下车。
也是,江湖儿女谁还需要人扶啊?车夫心里想到,但回想起她失笑的神情,脸上还是止不住有些得意。
接着卢师兄也从车内出来:方脸,皮肤粗糙有些棕黄,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活动。他头发半束在脑后,身着据说是当年神使的穿着,时下备受江湖中人推崇的短款“夹客”,结实的肌肉线条隐隐可见,下身是普通的亚麻裤和皮靴,腰间斜挎着一把朴素的铁剑,整个打扮看起来十分干练。
他没好气地瞪了车夫一眼,然后开始从裤兜里掏钱,一旁的杨师妹早已将准备好的铜钱拿了出来递到车夫手中。
卢师兄有些尴尬,但嘴唇动了动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杨师妹向西湖的方向走去。
“英雄,小的再多句嘴,别总是说过去如何如何,”车夫连声感谢之后,看着卢师兄的背影又忍不住大声说道:
“大宋已经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