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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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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下着很大的雨。
年轻的男子背着剑,长发半束在头上,一人走在雨中。
师父死了。
辛易是喜欢下雨天的。在他还是个孩童,与师傅一起住在铅山县的时候,他最盼着的就是有一天能够下雨。
那时候新朝的“大兴计划”刚刚实施,铅山县因为靠近临安,被选作了试点。木屋与泥瓦墙要翻修,道路要扩宽,还要开挖沟渠,整治污水。只要是晴空,空气中总是蒙着漫天的飞灰,再透过阳光照下,可以看见许多漂浮在空中的小块颗粒。
还有刺鼻的气味。师父说这叫沥青,铺在路面上可以让道路更平整,以后也会更少灰尘。那时候他也不懂,只知道这味道尖涩难闻,如果将来所有的道路都铺上沥青,他就去央求师傅,早点搬去别的城市:临安,或者上京。
那些声音也很吵闹。狗吠是很难听到了,因为都被金属敲击的脆声所盖过,一直到了中午,嫁了人的女人挤挤赶赶,总要结着伴赶上施工处,给出力的那些不穿衣服的大人们端饭送水,又是另一种吵闹了。辛易不喜欢这些场景,明明他看到那些汉子累得直喘气,豆大的汗水从缠着的头巾里滴下滑过,又溅落在地上开挖的泥土里,但他们脸上始终带着满足和喜悦。
他不理解。
所以只有下雨是最好的。没有了灰尘,雨水打落在泥地里渗出土味,也不会有男男女女的喧哗。在雨天,他才会感到世界上有自己这么一人。
师父说,这是因为他接受了洗礼,本身的灵体离开了身躯,所以更难以察觉到“自我”。等过几年灵体回归,一切就正常了。
是啊,如今一切都正常了,可师父却不在了。
有铃铛的声响,牵着牛车的老农快快从身旁赶过。辛易抬起头,一些清晰的参照物出现在道旁:在雨点下带着厚重的旌旗,寥无人烟的酒肆,还有曾经爬过的大树。
他用力裹了裹怀里用布条缠起来的盒子,那是师父的骨灰。
再往前走,就是临安了。
“停步吧。”
辛易有过预想这番临安之行不会顺利,但未曾想到他甚至可能无法踏足到临安地界。背后的男子声如洪钟,在官道旁的林间带着回响,似还隔着几百米,又如就在身前。
接着就是纷沓的脚步与马蹄声,还有林间草木的翻动声,与算珠落盘般的雨水声不同,那是人在疾行。
追兵还不少。
辛易未打算回头,他必须要去临安。他要把师父的骨灰交到在临安的旧友手中——那是一位在临安甚至整个新朝都举足轻重的大人,也是师父在这个世上唯一剩下的知己。他知道一些师父的往事,如今潮水退去,旧友们如散落的贝壳沙砾般被遗落在时光的浅滩上,只剩下这位大人还在漩涡中,时时能够抽身来到铅山县的小院子里与师父下棋作诗。
“所谓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吾儿合该单名一个奇字。”
“晏大人有一句“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甚至绝妙,不若就叫“容易居”吧。”
“但莫使、伯牙弦绝。啧,想不到这样的词句竟能出自我手。”
……
他继续迈步,只听“嗖”的破空之声,一发羽箭极快地射到身前,溅起泥点,“笃”地直插到他脚尖前的地面上。
箭身焦黑若明,背后三叉火红色羽翎,像燃着火焰。
“陆冲。”辛易叹了一口气,“连你也来拦我?”
“奉命而已!”有人回话道,是从右边的林中传来,想来便是被称为陆冲的用箭好手。
辛易转过身来,雨点用力地击打在脸上。他将怀中的盒子斜背到背上,身体尽量挺直起来。前面骑在马上的,是一个中年瘦高的男人。
那人身穿着教会的白色长衣,头顶黑色半高带垂饰的方帽,手持一截镶金手杖,面容慈祥,笑意温和地看着辛易。
“辛易,“那人开口道,“留下你背上的东西,临安你自去便可。”
“恐怕不行。”
“若你师父在,想来也应该明白我们这番的意义。”那人又说道,神色未变,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衣袖上,就如蒸发般很快消失不见。
“若我师父在,”辛易道,“就连李寻都不敢这般说话。”
遥远的马蹄声终于近了,两人骑着棕色高头骏马分列到那男子左右,其中一人长发束起,背一把长枪,另一人则是短发、寸头,怀中抱着一柄重锤。
“废话甚多,先拿了再说!”
二人相貌年轻,俱穿着深色飞鱼服,却不是一般的长袍大秀,而是短袍、贴身,方便随时出手动武。那使长枪的汉子马蹄刚停,一个翻身便是下地,提枪直取辛易正面。
急躁。
辛易面不改色,右脚在地上划过一段圆弧,带起雨水掠过膝盖,接着猛一发力将水幕踢向前方。随后他右手后展,取下长剑,清脆的鸣响穿过雨幕,带着寒光取向身前。
那男子见水幕袭来,避也不避,连眼都懒得眨一下,仗着速度极快就冲将开来。只听细小的“啪”声一过,辛易的剑光就已经到了面前,男子早有准备,背后的长枪一个斜挑将剑锋挡开,接着手腕一翻转便是一记突刺,直刺辛易左肩,也就是挎着方盒的位置。
辛易神色无虞,被挡开的右手又快速抽回,劈到左边,将那一记突刺拦下,随后又是一个变步闪到一旁,手舞着长剑就冲着男子的颈间反劈回去。那男子依然不闪不躲,长枪在空中斜掠,又是刺向辛易腰间。
辛易尽量保持上身笔直不动,免得装着骨灰的盒子撒漏或者淋太多雨,仅靠着四肢的挪移与挥动迎敌,因此出招难免不利。那男子又攻势极搏命,就像见到血腥的饿狼,对自身安危完全不顾,每一招都是全身放开,要取辛易性命。
“笃”
又是一声弦响。
辛易只瞄着一道细光,那破空声都还未能及近他就赶紧转身,但还是慢了一点。箭矢原本瞄的他左肩缠着方盒的布带,在辛易转身过后擦着左臂飞过,带出血水,射进泥里,又间溅起浑浊的雨水。
而另一边,使长枪的汉子早已赶上,笔直地斜刺向辛易的右下。辛易重心已失,来不及闪躲,只能将身子甩在空中,右脚顺着方向猛地踢出。“砰”一声响起,那长枪的枪头被反着踢飞出去,将将刺到长发汉子的左臂当中,汉子一声惨叫,又要向前,陆冲的第三发羽箭已经射到,却是钉在了辛易与那汉子之间。
辛易从地上撑着起来,背上的方盒在空中的时候就被他换到了怀里。他的右脚渗着血有些瘸拐,头发已经完全散开披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没变。
“完全没有情感波动。”穿着教会服装的男人说道,“这就是神使他们说的纯净灵体吗?”
“前面的是教会。”辛易摇了摇头,把脸上的雨水撒掉一些。他声音不大,一边说话一边把盒子轻轻放在地上。
“这两位是牧府的差衙。”他脱下外衣,那是一件带绒开衫,中间有着整齐的排扣,是黄头发叔叔送他的礼物。
“辛易!”教会的男子声音提高了许多,“你师父于天下有大恩,你又是神使亲自洗礼,你与我们之间完全可以不用走到最后一步。”
“陆冲!”辛易把外衣盖在地上的方盒上,微微躬身,随后冲着左边的林间喊道,“你们三大组的人,现在都这么堕落了吗?!”
没有回答。
辛易笑了起来,面前的长发男子神色有些扭曲,用手用力捂着倒插着半个枪头的肩膀,被血染湿的身子在大雨中颤栗。也不知是因为疼痛和惧怕,还是在努力忍耐着继续攻击的欲望。
“哦?还有朋友?”
又有马蹄声临近,仍然不止一匹。
待到人影逐渐清晰,为首的是穿着白色华服的年轻公子。他的五官在雨幕中有些看不清,但俊俏应该不会差。身后左右各有一位陪侍,其中一人举着橘色的圆伞在他的头顶,自己则任由雨水冲刷着发肤脸颊。
“介绍一下?”辛易笑着道,右手捏着剑柄的四指缓慢松开,又随即握紧。
“这位是赵朋公子,现在是牧府的顾问。”林间有人喊话回答,是陆冲。
听到这话,教会男子眉头微皱。果然,辛易的目光迅速变冷,向剑光一样能穿过雨幕,直刺到赵朋的脸上。赵朋霎时就如被击中一般,连马都起不稳,拉着缰绳连退好几步。
“皇室余孽,赵姓后代。”辛易一字一顿,“百年之内不得任用,你们连这个都忘了吗!”
“只是顾问而已,并无任职。”教会男子沉声道,“辛易,你莫要再执迷,比起这些繁文陈规,这天下有更大的危机……”
“弟——!”
他话还没说完,本来在他另一边,短发抱着铁锤的人突然悲愤大喊起来,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光听声音,似乎更像是位女子。
“姐!”
果然,站在辛易面前,原本警惕盯着猎物的短发男子突然惊慌,回头就要劝阻他失控的姐姐——女子两腿一夹连马都没下,手中铁锤变抱为提,驱着就赶上来挥向辛易。
迟钝。
辛易心中有了数,手中剑握如藏,在那一骑还未近身之前就先行出手,目标却是长发的使枪汉子。
汉子见劝阻姐姐不能,已然转身准备二人夹击辛易,速速拿下再作打算。所以辛易的攻击欺近之前也已经跟着出手,但他终究没有枪头,祖传的十二枪诀有好几式都使不出来,没过两招便被辛易连伤几处,整个身体都被染上血衣。
那边姐姐已经赶到。辛易早有准备,脚步半转先避开锋芒,然后长剑半挑,在疾驰的马臀上划过一道血口,却不料女子骑的棕马本是战马,虽然吃痛却也没有立即失去平衡,反而是抬腿一踢直中辛易胸口。辛易躲闪不及,整个人被踢翻到了地上。
破空声再次响起,是陆冲的第四箭。
辛易已没有办法躲闪,只得抓住长剑往胸口一挡,没想到另一边那使枪的汉子竟一时急了眼,直接生拔出了刺在肩膀里的半截枪头,就猛扑上来。
“唰”
箭矢钉进他的腰间,让他的身体本能一颤,本来瞄着辛易脖颈的枪头扎歪,只扎进了肩膀,而辛易挥出的长剑,却正正刺入他的胸口。
辛易身上沾满了血和泥水,那汉子更是满嘴血污,只是他第一时间却是看向另一处:战马还是失了蹄,带着他姐姐跌倒在地,又在湿滑的雨路上连带着滚了好几圈,最终撞到管道一侧的灌木上。
“弟……”女子此时也是口含鲜血,竟还能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战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泥水弄脏她的飞鱼服,她像是浑不知痛,朝弟弟走过来。
“弟……”
那使枪的汉子趴在辛易身上,却站不起来,嘴里含糊地混着血水、雨水和泪水,但咿咿呀呀一个字都说不清楚,只能看着直摇头。
一切发生的太快。
雨水哗哗下着,不远处的酒肆大门紧闭,旌旗在雨幕中将落未落,摇摇晃晃的女人蹒跚着向前。
女子终于快要走进辛易与汉子二人,却再也控制不住平衡,重重地摔到地上。那汉子挣扎地更猛了,辛易用力想要推开他,但他的一只手被压着,另一边肩膀的伤势让他立刻脱力,只能瘫倒在地上。
“弟……”女子慢慢爬着,一只手伸了过来,上面全是泥土与血污,“你痛不痛……”
“他……他敢伤……伤你……”她终于抓住了汉子的腿,胡乱抚摸着被雨打湿的官靴,“你痛……你痛不痛……”
林间飞来了第五箭,这是终结痛苦的一箭。这箭正中汉子胸口,又从他胸口穿过,刺进辛易的腹部。
那汉子“唔”了一下便停止了挣扎,目光死死盯着旁边的姐姐,而他的姐姐仍然温柔地安慰着弟弟。辛易忍着剧痛,终于将伏在身上的汉子推开推开,腹中的箭头被汉子的身体带出,鲜血如注般流下。
他捂着腹部,目光复杂地看着地上的姐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从心中涌起。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在某一个瞬间,当身旁激烈的情感交织使他痛苦,当他奋力想要从身处的环境抽离,耳旁的风声、雨滴声夹带着姐弟的含糊声便开始变得与他无关。
疼痛开始消失,连他的身体似乎也即将不属于他了,反而是那对姐弟身上的灵体,却开始慢慢涌现在他的视界之中。
“灵体外化!”教会的男子惊呼,一直沉稳的神情也控制不住,但他说的却不是那对姐弟,而是辛易。
林间的陆冲也能看见,辛易的身体外侧,似乎闪着纯白色的光芒,将他包裹起来。
“快!快抓住他!我要带他见主教!”教会的男子大喊道,并列在赵朋身后的两名侍从看了自家主人一眼,在得到肯定之后驱马直上,就要将辛易拿下。
陆冲闭上了眼。
几个呼吸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目,雷霆般的目光射出,手中的弓弦也随即松开。
这是他的第六箭。
辛易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将他从抽离的状态开始拉回。耳旁的声响不再空洞而遥远,紧接着胸口与小腹传来剧痛。
“噗”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他站立不稳,终于倒在了雨中。
身旁的白光开始消散暗淡,教会的男子狠狠地盯了陆冲一眼,但终究没有说什么,而是自己也一用力,策马赶向前来。
“弟——!”
地上的女子又是一声悲嚎,迟钝的情感终于在这时彻底引发,她终于感知到了弟弟的死去。她的哭喊声夹杂在雨中,如荒原上最凄凉的挽歌。
“没救了,就这样吧。”
“女的没死,放你马上,带回去。”
“东西不在这里。”
“痛……好痛……”
“那应该还在铅山县。陆冲……算了,赵公子,你带着你的人先去等候,我随后派人过来。”
……
马蹄临近又远去,辛易眼中的光景也开始消散:蒙蒙的天空,掉个不停的雨点,散落的树叶,还有急速黯淡消散的光彩。
辛易知道,他是喜欢雨天的。
远处,又有马蹄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