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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卯-变故 ...

  •   薛灼的生辰是在四月底,而我正好生在五月初。想起去年我与他的婚礼,他刚好及冠,而我刚好及笄。

      时光说快不快,又过了一年,我们又年长一岁,成婚也将满一年。

      前些日子我去长寿殿见太后,太后叫我平日里少走动些,不用每旬都去找她请安,以免伤了子嗣。

      太后让人开些调理身子的中药给我服用,希望我可以为皇室添—皇子。

      我也只能每日让阿梓取了那些中药,让侍婢煎了汤药。

      每每我喝到那汤药,口里便感辛辣苦涩,薛灼也不放心,命人检查发现这药确实没有问题,就是一些滋润驱寒的药物。

      薛灼还是待我不同的。

      他会喊人来宫中给我讲故事、演戏剧,还带着我去听曲、赏舞供我解闷。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没有纳新。

      昭告我怀嗣后普天同庆,霍丞相还赠了一床顶好的红木摇篮以表贺喜,就连平日里娇贵惯了的玲瑟公主都来德馨宫里来送我贺礼。

      我的肚子是一天天变大,每日我用的膳食中,不仅有太后命人开的滋补汤药,还有一些酸梅,陈皮什么的。其实我觉得自己根本无需用药,我也并不想吃那些酸涩之物,不过是前几个月偶发呕吐。

      时间长了我也就不大出德馨宫了,一般就在宫院里走走,用小剪子修剪一下院中的花草,照顾下我的小雀儿。

      阿娘来过几次,她说我越来越像我的名字那样文静了,话说我以前还总想让阿娘带我去游山玩水,可她只带我去过平京城外的小佳峰上,我还险些跑丢在山里。

      是啊,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越来越像阿梓口中的“皇后殿下”了。

      七月,听闻西南又与掠虚交战,蜀王领兵负隅抵抗,勉强御敌,幸得一生。

      又是一度七夕,我躺在薛灼的膝上,听他轻叹。

      我问,陛下所为何事烦心,他对我摇摇头,指着胸口说最近心有不安。

      我知道他定是又被朝臣烦心了,又因掠虚战事为难了。碍于后宫不得参政,我也只好说:“蜀王定会处理好西南边的之事,你就不必为此劳神费心了。”

      薛灼不知为何竟有些恼,严厉地说:“你也认为他行,怎不让他来当这天子?”

      留下一句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走了。

      我也愣在了原地,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我这么一想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储君曾是薛煜,薛灼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现在又备受质疑,难免会有敏感。

      坐天子之位,拥无垠万疆,也并非是轻松事。

      薛灼一连几天未来见我,我却习惯了他这样的忽冷忽热,我腹中的这个孩子,令我对外界冷漠起来。

      我看着院中小缸里养的荷花凋谢,看着小雀儿长出完整的翼来,看着婵娟由圆到缺,看着宫里的绿叶枯黄,我身上也多了一件霞被。

      中秋那日,我披了我最喜欢的那件,薛灼送我的彩云霞被赏月,那晚薛灼也在,他带我去了宫中最高的阁楼万象阁。

      夜色浓如墨,月光皎如潭,天上还飘着宫外的百姓放的天灯。星辰若灿,天灯若漫,照耀在漆黑的空中如梦似幻。

      “阿宁可想放只天灯?”薛灼问我。

      我闻言欣喜点头,他便从阁中取出早就备好的天灯。

      倒是个有心人。

      大红的天灯上,沾了金箔写着个大大的“福”宇,薛灼将天灯点亮,明晃晃的天灯映得他的脸发红,我也有段时间未见过有如此欢颜。

      他一手托着天灯,一面对我讲:“阿宁,许个愿望。”

      我闭上眼,虔诚地将双手放在胸前,喃喃道:“愿黎朝太平,薛灼长安,吾子康健……”

      薛灼轻敲了下我的脑袋,笑道:“真是蠢笨,许的愿望是不可以念出来的,否则要不灵验了。”

      我刚打算再在心中许一遍愿,空中忽然刮过一阵疾风带走了薛灼手中的天灯。我观望那只天灯飘飘忽忽飞向了婵娟,阿娘曾说婵娟上的广寒宫中住着嫦娥仙子,或许我们所放出的这只会飞到嫦娥的手中,飞到神仙的住所。

      天灯乘风愈来愈远,最后缥渺到化做一点星光,我累了紧霞被,觉着这天真冷。

      十一月时宫里已经换上了煤盆,平京的冬天来得早,自然也冷得早。

      从十月中旬到十一月初,阿梓一直提心吊胆的,她又怕我临近产期随时会生产,她说怀胎十月,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有孕的,只是阿梓觉得已过了许久,应当要注意一下。

      有一日我下床榻时踉跄了一下,可把她吓了一跳,她略带责备地讲我不该在这种时候伤了身子,我连连点头应她。阿梓年岁比我要大,我只当她像姐姐。

      我又听闻蜀王胜仗,天子召其入朝赐赏,美其名曰安蜀之王薛煜。

      不知为何,我猜薛煜会借此来宫中见我。

      果不其然。

      因为我身子不便,蜀王直接来了德馨宫,我让阿梓在荒置的宴客厅里添上煤盆,与他在宴客厅内交谈。

      他给我带了几串葡萄:“这是从西洲的可汗御窑中取出的紫珍珠葡萄,虽不宜时节不甚新鲜,但也是西域上好的品种。臣记得殿下儿时爱吃,便人找了这葡萄献给殿下。”

      此时正值冬季,也有劳他费心去取葡萄来。

      我怎又想起薛灼的那块绣着葡萄的方巾。

      其实我现在也是爱吃葡萄的,但是薛灼从来不会特意带葡萄给我吃,德馨宫中的葡萄都是阿梓向内侍省要的。

      我想的是,那方巾是不是少时的我缝给薛煜的。

      “有劳你费心了。”我说着让人把葡萄收下去,尽管我想吃但我知道这种凉物薛灼是不会让我吃的。

      “臣早闻殿下遇喜,不过碍于战事繁忙,力不暇供,今日才得空前来贺喜。”

      我摆摆手说:“这又何妨,不过一个孩子。”

      薛煜认真地看着我:“殿下谨言。”

      我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所聊何事如此畅快?”远远的厅外传来声响,我都用不着猜便可知是薛灼。

      见薛灼进厅,蜀王忙起身作礼,恭称陛下。

      薛灼赐其平身,好声好气地说:“何时与我如此疏远了,王兄?”

      蜀王咳了一声,又改口道:“皇弟,难道这样称乎,你不觉得别扭?”

      薛灼道:“一日为兄,终生为兄,我倒没觉着。

      蜀王摇摇头:“你啊虽当了天子,却还是喜欢以前的人情称呼。”

      此言极是,薛灼他不在我们面前自称朕,也不让我称他陛下,随口便叫我乳名,好像他对这些至高的权称毫不在乎一样。

      “也不是,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变得像父皇那辈那般惨烈。”

      我起身来把正位让给薛灼,他上前来一把将我按回去,自己坐在了次位上。

      我没想到薛灼在外人面前也如此不论尊卑,还是说蜀王并不算外人,他是故意做给蜀王看,我看见蜀王眼中的笑盈盈平静下来,然后他说了句:“皇弟与皇后恩爱有加啊。”

      薛灼与我对视,笑得无比灿烂:“那是自然,王兄也年岁不小了,不知何时才娶王妃啊?”

      “好男儿志在四方,婚娶小事不应心急。”蜀王道。

      “王兄这是说我的不该咯?”

      “自然不是,皇弟已是得志,做何事都是无妨的。”

      此景此况,让我感到极度地不自在,我一时不知道接下来我该说什么,薛灼就继续替我开口了:“王兄此来找我的皇后所为何事啊?”

      好吧,他这样说还不如放我胡乱说一通。

      蜀王面色不改,冷静地回道:“前些月战事繁重,特借今日比机会向皇后道贺。”

      薛灼冷笑了声:“也没见你向我道贺。”

      这宫中人呐,就喜欢这个为难那个,仿佛不这样做,他们就心里头不安。

      连我都替蜀王尴尬地笑了笑。

      我以为蜀王拙劣的演技会一下就破功,没想到他依旧平静地对到:“皇弟政务繁忙,我便先行来向皇后道喜了。”

      厅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最后还得薛灼自行来圆场,他笑声朗朗道:“我就如此随口一说,你要行事不还照你的心意来。”

      我僵住的心情缓了下来,我从头到尾盯着和颜悦色的薛灼,心中竟有些许恐惧。

      蜀王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向薛灼和我作揖:“薛煜此来向陛下和皇后殿下贺喜,恭祝大黎添一后代。”行罢,他又道,“此来未带贺礼,着实无颜久待,先行告退了 。”

      待蜀王走没了影,薛灼才说让我少见蜀王。

      我看出他心中的顾虑,堂堂黎朝天子竟因其皇后与其王兄交谈而吃醋,这说出去岂不笑人,我心里想着还是点头应他。

      我想他应该懂得,我这宴客厅从未启用过,往常来的无非是他与阿娘,我都会直接领入寝宫,连那些公主我也不加生分,只有蜀王来的这回我临时用了一下这宴客厅。

      “那些葡萄呢?”薛灼突然问。

      “什么?”我欲盖弥彰。

      “蜀王带来的那些葡萄,你不能吃那些东西。”他的语气又严厉起来。

      我亦也有脾气,他肯定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所以才知道蜀王来找我,所以才知道蜀王送了我葡萄。我自以为的无数个他不在的时刻,其实他都在利用他的眼线,来窥探、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不过一些葡萄,阿宁喜欢吃,陛下不妨留给我。”

      薛灼愠怒:“你就这么在乎他送你的东西?”

      我知道

      我有些惊亦有些怒,难不成他心疑我与蜀王间有猫腻?真是可笑!我身怀他的子嗣,和薛煜清清白白,所言不过三两句都是见得光的平常话。

      我与薛灼大眼瞪小眼,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般话语,如何叫我舍不得蜀王送的东西,他就这么想我。

      “不过一些葡萄你也要如此斤斤计较,我入宫这么久德馨宫何时有过圣赐的果物?我贪口几串葡萄,你就是如此揣测我与蜀王的关系。方才你那番话,是想让蜀王难堪,还是想让我难堪?”我愤愤道,“阿梓,葡萄不用收着了,陛下亲自来要就取出来送给陛下。”

      阿梓不敢怠慢,但又看形势不妙对我挤了挤眼才退下。

      “放肆!”薛灼怒拍了一下旁设的小桌,拍打桌面的声响惊了我一跳。“宫中形势复杂、人心莫测,我恐有人会害你,难道亲王你就可以亲善接触吗?”

      我顿时哑语……

      “陛下,这是蜀王送来的葡萄。”阿梓不一会便来了,唯唯诺诺跪在薛灼面前,手里端着呈着葡萄的漆案。

      薛灼让身边的阿监接过,没有言语便出了德馨宫。

      我望着薛灼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厅门的转角之处,阿梓因薛灼发怒吓得跪地,我望着厅外亮得发白的光,鼻子一酸,泪水便如决提般落下,蒙眬了四周。

      阿梓上前来帮我擦泪,我一手推开她,她就长跪在地上迟迟不起,低声劝我道:“殿下应要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宫中的人都不是好善与的,陛下也是怕……”

      好奇怪,我觉得阿梓说的话在理,但胸口就是十分难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日过后,我变得越发懒惰,连寝宫都不愿意出了,我自知薛灼的眼线一定还在德馨宫,蜀王也还住在皇宫中,听闻这一年里他都不用回封地待着,可以留在都城。

      平京的雪又落大了,已是鹅毛大雪,漫天的白雪其实漂亮。

      遗憾的是,薛灼再没来。

      这或许是他对我的惩罚。

      不出几日,宫中积满了一地的雪,一脚踩下去积雪能没到膝盖。

      我坐在火炉旁用膳。

      阿梓告诉我小雀儿在这样的天气里活不下去,她擅作自张将其移至里屋了。

      我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想到这是薛灼送的,不就随它去,我满不在意地应了句。

      阿梓叹息说:“殿下不应此时与陛下闹不快的。”

      因为我随时可能临产。

      可我才不愿去低声下气地找他呢,他仍是误会了我和蜀王的关系。

      我不屑地说:“是我生产,要他做甚。”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未生产自己就倒下了。

      我的手足全部肿胀起来,样子丑陋极了,再加上不知为什么我头晕胸闷。

      阿梓叫了太医来,太医说我乃急火攻心。叫我最近不要想太多,不要动怒上火。

      不巧的是我一直怒着呢,我都这样了薛灼也不来看我。我之前又听尚衣的侍婢谈论着,说陛下前些日子与霍丞相之女见了面,可能是准备纳其入后宫。

      太医说种种原因让我气急倒下了。

      我有点不以为然。

      气怎可能把人气出病来?

      十一月中旬的一日,我兴起想要去找薛灼,拖着沉重的身子出了德馨宫,到了平定殿内才得知他外出围猎了。我又在殿内等他回来结果一直等到更定之时他都没回来。

      “陛下应该是要在外过夜。”阿梓说。
      我肯定知道啊,但我好不容易决定向他示弱,恰不逢时机,令我情何以堪。

      我悻悻地离开平定殿,那些侍婢嘴真碎,我还尚未走远她们就开始咂舌议论,要不是我心地善良,她们怕是要被我拖去拔舌了。

      我回到德馨宫一卧不起,身体变得十分虚弱,阿梓说我又气急了,我还是不相信什么“急火攻心”一说,但眼见着身上的气力散失。

      三日后,寝宫外慌忙进来玲瑟公主,她与阿梓耳语了几句,让阿梓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卧床看着她们,就想到之前尚衣的侍婢说的事,我问她们:“陛下当真欲纳霍氏那小女?”

      玲瑟听闻脸色难看了些,阿梓也不声响,只是埋头。

      “不是的,皇兄想要推脱此事,奈何霍丞相仗着自己是朝中老臣,硬是把其女送进宫中了。”玲瑟说到摇了摇头,“啊呀,皇兄都说了让我不要声张的,可我还没有讲什么殿下便猜到了。对了,殿下莫要着急,皇兄告诉我他会解决的。”

      “这霍丞相还真是放肆,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陛下又不是不知这霍盈盈是平京不得了的小娘子,无男人敢招惹,霍丞相想得好,没人要便给陛下,做得可真绝。”玲瑟身边的侍婢华州喃喃道。

      “华州所言也是,闺中女子哪个不晓得她霍盈盈不好相与,皇兄定不会要她的。玲瑟就不在此打扰殿下了,殿下好生休息,千万不要对这事上心啊。”

      我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忽感身下一湿,让我有些慌神:“阿梓,你瞧这是怎么了。”

      她道这便是她常念叨的临盆了。

      阿梓急忙地跑出宫外,玲瑟公主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我才感到小腹有痛感传来,皱了皱眉头去扶旁边的把手,玲瑟恍过神来,叫身边的侍婢去请皇帝、太后,自己则快步走到我床榻边,半蹲下握住我的手,我听她唤我。“殿下……殿下,您还好吗?”

      小腹微痛,我还并无大碍,明明已经是这样了我还是倔气:“玲瑟,你如实告诉我,陛下当真不会纳那霍盈盈吧?”

      玲瑟眼看要急哭了,语速极快地说:“哪里有的事,是朝中臣子劝说陛下增添后宫,以旺皇室。陛下哪里肯,特让我来告阿梓姑娘将您好生看护,若您诞下一皇子,朝中定无人再多言语。”

      我噎了口气,小腹愈发疼痛,额间冒出了细汗,我想喊疼却嗓子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梓带了产婆来宫中给我接生,我的小腹越是疼痛身上越发没有气力,我才知道生孩子是如此痛苦,如此艰难苦得我咬牙攥拳,难得我哀叫连连。这孩子也和我开玩笑般,半日也不出来。我抬头看见产婆拿起了一把剪刀,生孩子疼得我只知体内有血液流出,我恍恍忽忽听见总管公公大叫了句“圣驾到”,我知道薛灼来了,但有人在外讲“产房污秽,陛下留步”……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又听见产婆胆怯的话语:“皇后殿下有早产之象,这……恐怕是要难产啊。”

      我听到“难产”二字,心里惊了惊,但我已没有那么多力气去想其它事了。我感到眼皮很重像要睡去,阿梓从旁摇我让我不要闭眼。我在心中挣扎了许久,也是因为过了太久,我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一瞬间感到天昏地暗,晕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是何时。

      我一睁眼便见阿梓跪地在哭,她许是哭了很长的间,双眼十分红肿,见我睁眼阿梓神色大喜,凑到我跟前,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方才想起一我刚刚是不是在生孩子?

      喉咙里有痰,我咳了两声将其咳出来,阿梓帮我取了痰盂来。

      这样一来,我便得以说出话来:“孩子呢?”声音嘶哑的让我嗓子生疼。

      阿梓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吞吞吐吐就是囫囵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心中闪过不好的念头,便厉声问她:“我问你孩子呢?”

      “奴婢……”阿梓跪地“奴婢”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就别为难她了。”

      我心里烦,薛灼每次都这样出现,在重大事情发生之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降临在我身边。

      薛灼从玄关处走来,我只偏头不愿去看他。他轻唤我“阿宁”我就背着身子对他,不加理睬。他还是倔强地用手板我的肩将我硬扳过来,宽大的手掌扳得我肩膀直至全身都十分酸痛。

      我一回头对上薛灼的眼,竟发现他面容憔悴。

      他只手将我的身子从床上揽起,我却劳累地一点反抗他的气力也没了,一把软骨头只得让他把我搂在怀里。薛灼整个人坐上床让我依偎在他怀中,侧耳伏在他胸前,宫中很安静,静得四周我只能听见薛灼的心跳。

      薛灼一只手环住我,另一只手牵住我的手,因为刚从宫外走来,他的手还有些微凉。

      我盯着被衾上绣着的花纹,并不想直视他,我低低问他:“我的孩子呢?”

      薛灼不语,我欲要抬头看他,却发觉—片湿意落在颅顶,我真正抬起头来才看见他居然在哭。

      “阿宁,都怪我,都怪我……”薛灼哽咽着,“都怪我,你难产,太医说你上火早产,孩子…孩子没能……”

      我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我早该反应过来,产婆说的话、阿梓悲怆的神情、薛灼反常的拥抱……只是我在自欺欺人,不愿承认这事实,痴痴地等人来戳破我的幻想。

      泪又无声息地落下,我听见的,也说不清是自己的泪声还是窗外簌簌雪落。我并不爱哭啊,为什么我的泪如不值钱的雨水一样掉落?

      我用力从薛灼怀中挣脱,扑将着去撞他,他也不躲闪,坐定在那儿任我扑打,我的拳头落在他的胸脯上哐哐作响,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闷不作声地落泪。我一下脱力,重新倒在他身上,我心中好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的孩子怎么能就没了呢?我伏在薛灼胸口哭,泪水浸湿了他胸前一片衣襟……

      宫中其他人已避嫌退下,唯剩我与薛灼。
      薛灼表面坚强,声音却颤抖着安慰我:“阿宁,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其实我也并不知道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心知肚明,这个孩子是薛灼的第一个皇嗣,宫中城内、朝野上下千万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这个孩子的那生,这样万众瞩目的皇室后代却未生先陨了。

      薛灼心里肯定比我更难受吧,毕竟是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子嗣的。

      “阿灼,”我颤颤巍巍地叫他,这是我入宫以来头一回叫他的小字,薛灼的神情似是喜出望外,他忙应了我一声,我轻声问他,“你不会纳霍盈盈的吧?”

      他的脸白了白,眼中噙着泪水说一定不会的。

      可是他骗了我,在我身子还未好起来的时候,他就纳了霍丞相嫡女霍盈盈。霍盈盈入宫那日,我身子极虚,还是被阿梓拖着打扮了一番,接受她的礼拜。

      我压根不想看那霍盈盈一眼,只是不知为何我还是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便瞥见她的明眸皓齿,长得一副机灵相,光是这第一面我心里就不待见她,别提以后在这宫中共处了。虽然我以前总吵嚷着说后宫冷清,但是现在这样可不是我想要的。我照阿梓说的应付了几句,霍盈盈便笑盈盈地退下了。

      我在心底念了遍“盈盈”二字,便想到她定是个晶莹剔透之人。

      我还等薛灼给我一个解释,时隔两日他却迟迟未来,先传来的是霍盈盈册封庄妃的消息,薛灼或是已嫌弃我这病恹恹的皇后了。我便气打一处来,命人取了库房里存着的霍丞相曾送的红木摇篮,从煤炭中勾起一把火燃了那木头。

      熊熊烈火在德馨宫的宫院内燃起,向上腾起浓浓黑烟,烧得地上的一片雪都化成了水。

      阿梓被吓得跪在雪中,她拉动我的衣裾,说求殿下让人熄火。德馨宫外的人以为宫中失水,还没等那团烈火将整个红木摇篮吞噬、燃尽,火红的烟团便熄灭在冰水的浇灌中。

      当天黄昏之时我又卧病了,躺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医说我是受了凉得了伤风,说不出活是因为吸入了大多烧木材放出的浓烟。反正我卧在床上浑身无力发软,嗓子发干。

      而我烧红木摇篮这事,被霍丞相知晓了后借题发挥,大闹着说我要给刚入宫的庄妃下马威,苦叫他的宝贝女儿如何在这后宫中生存。听闻庄妃也跑到清平殿哭诉了一番,还跑去长寿殿告了我一状。

      好嘛,这到底是谁给谁下马威。

      我已是病得无从理事,庄妃刚入宫时住的宫殿都是阿梓代为操劳的,也赖得去管这种事。

      薛灼并未穿出什么声响,无奈太后竟觉得我处事不当,让我将册立前背记的《女训》《女经》罚抄十遍。

      太后宣见我,我便拖着病身子去长寿殿找她,她见我病着就没罚我跪,赐座在她边上,我就坐在那里听她苦口婆心地训我一顿,说我身为皇后却行为过激、处事不当;她告诉我身为六宫之主应有海纳百川之胸怀,切不可回小事万斤计较;说犯了这种不懂规矩的事,罚我抄十遍《女经》《女训》都算少,最后又说她知道我失了子嗣心痛万分,可这宫中之事不得放任不管,不然要被别人抢了位子去。我承其大恩,只得诺诺连声,一直说着“儿臣知道了”“母后教训的是”。

      回到德馨宫中,我继续卧病,不过现在多了个庄妃,我每早还得像薛灼视朝一样,接受她请早安。我一点儿不想见她,有好几次都以病虚为由打发她回去,可这庄妃就不是个明白人,她仍是每月都来,阿梓便劝我,说这是庄妃在履行宫规。

      我一直都没好起来,也没见到薛灼,期间蜀王薛煜却来了几次,他与我叙旧、讲若干趣事,还告诉我薛灼是去幽州理事了,年底才会回来。

      蜀王薛煜固然是个讨喜的人,说话也挺诙谐有趣,但我不敢与他有过多接触,恐薛灼知晓了又疑神疑鬼。

      “殿下不妨听我讲个故事?”蜀王道。

      不等我回答他便自言自语起来:“世上有一种植物叫爬山虎,还有一种植物叫藤。有一个男子硬是喜欢把爬山虎认成藤,只因它们外表太像了。他把哥哥种的爬山虎说做是藤,疑心哥哥是想借这植物暗示什么,便把哥哥种的爬山虎全当成藤铲除了。”

      “哥哥不怪他吗?”我问。我心里倒是清楚,蜀王讲的就是他与薛灼。

      “哥哥不怪他,男子不知铲除之道,哥哥便帮了他。”

      “为何哥哥要如此做?”

      蜀王笑道:“因为哥哥也不想一直占着这位置,哥哥毫不在意这些事……我看时日也不早了,就不在此打搅殿下休息了……故事虽短,殿下细品。”

      他怕不是把我当傻子,言语得这么浅显易见,说给谁听不明白。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是想说:自己并无争位之想,当年他故意动兵趁机让先帝废了他的太子位,顺理成章地让位给了他的弟弟们,现在亦无半点上位之意。

      蜀王这么讲给我听,是否就是暗示我告诉薛灼,他并不会威胁到薛灼的皇位。

      病虚之人就是爱多想。

      一直到年底,我都没好起来,也没见到薛灼,阿样说新年要到了。

      薛灼不来我也不闹了,我也病了这么久,该在新年前好好调整一下自己,以新容面人了。

      我捂了锦裘走到镜前视已,因病弱太久,我的双颊都变得削瘦,太久没外露阳光,面容也白暂惨弱。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浅浅地挤出一个笑容,却并不好看。

      宫内的木地板传来几声响动,接紧着是阿梓的一声“陛下”。

      我循声转过头去,薛灼来了。

      我也不紧不慢地从梳妆台前站起,道了一句“陛下”给他请安。薛灼迎上前来扶我,将我按坐在台前。

      “你啊,还未愈应当要好生养病才是。”薛灼的声音有些嘶哑,略带些责备之意。

      要往常,我肯定要说多走动好得才快,为自己寻半点理来,可今日,我垂下的眼眸说道:“我知道了。”

      薛灼还没向我解释,我不愿看他。

      他自顾自命人取来我厅前摆放的木椅,坐在我身边,见我不抬头看他,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我不得已看着他的双眼。

      他大抵是要说些什么,可能又觉得于心有愧,面露愧色,放下捏住我下巴的手,沉闷了片刻。

      “阿宁,你也知道我曾说过不纳霍氏的……可是皇嗣一事不可轻视,况且你孕后体弱未劳……霍丞相屡次进谏称家中小女其岁当嫁,众臣见风使舵纷纷上谏劝我纳妃,太后也认为此事妥当,把霍氏接进了皇宫。我想着干脆纳了这霍家小女了却此事,得她入宫后我就不理她便是……阿宁,是我的不对。”

      我听着他说的话怔了怔,其实当我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便知道薛灼拒绝不了。

      “陛下增添宫室乃是兴旺皇室之举,有何不对。”我听自己说。

      薛灼拉住我的手,语气急切:“阿宁,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发誓,自己绝设半分纳庄妃之意。”

      我听他这话,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心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竟也不能只要一个心仪的姑娘。

      我叹息了一下,学着坊间话本子里的皇后一样说:“六宫尽在本宫之下。”

      我想薛灼大概听懂了我的话,释怀地揉了下我的头,他俯下身子吻了下我的额头,故作恭维地说:“皇后大度。”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马上又是新年,明年的宫宴,大典与今年的规模是一致安排,到时候又要辛苦你了。”

      回想起今年元月的情景,我又开始头疼,宴席、典礼、巡街……哪一样都不是快活事。还要见到不知心怀何意的蜀王,处理那些复杂的皇室关系……

      以前我总盼新年,新年到,阿娘不用守糕点铺,她会带我去街坊里玩乐,给我买红色的绒帽戴,带我去吃永宁街街尾的那家食铺里的红糖糍粑。我可喜欢吃那红糖糍粑了,阿娘同我一样也喜欢。所以那时过年是欢天喜地的。

      我现在却有些怕宫里的过年,虽看奢华无限,但那些钗啊冠啊成天簪在我头上,而我又有这么久没到那些冗杂的发冠了。

      可过年怎么躲得过呢?

      该来的还是要来。

      与去年的不同是多了一席席位给庄妃。

      明明前些日子头一次见她时她还是神采奕奕,一副机灵模样。这才过了多久,她就成了娇娇弱弱的样。入席时,她身后的侍婢双手搀着她,行礼时才放开她。

      我心里满是膈应,太后倒是笑口常开,薛灼不想伤了一派和气也附和着笑着。

      这皇室大家族,可不止我一人不喜庄妃。

      其他人并不表现在面上,不过是不怎么与她言语交淡,玲瑟公主是溢于言表地不喜欢庄妃,当太后论起想在御花园中再植一颗梅树,好让御花园在冬日里也不失色颜,问我与薛灼意向如何,我和薛灼还未发表意见,玲瑟就跳起来说:“母后,儿臣以为不可。前几日我路过御花园,正巧碰见霍氏在御花园中折花损枝,将园内踏得荒芜脏乱,若再植了梅花树了,她断又会毁了。”

      庄妃听了这话也从席上跳起,跪在宴厅中间说自己只是折了几枝梅花带回她的沁婷宫作为观赏,绝无要有意要糟蹋御花园。

      太后还是顾及大局,敲了敲食案对玲慧公主说道:“阿焕不可直呼庄妃姓氏,不得无礼。”

      “阿焕”是玲瑟公主的乳名,玲瑟公主也为太后所出,因为年幼,往常娇宠惯了,但她也不失乖巧,太后训话她也会听进。

      只见玲瑟公主嘟都嚷着什么,缓身坐下。

      我是肯定不能对这种场景坐视不理的,此时正需要我展现自己的皇后胸怀,我起身对太后:“母后,臣妾相信庄妃并非有意折花毁园,意在为新宫添置生气。臣妾以为不如挑几株好花,在开春之后送给庄妃种植,御花园再添梅花树即日既可差人去植。”

      我觉得我说的话定是如太后心意的,她点头笑了笑说好,随后又赐庄妃回席上就位。

      我偷瞄薛灼,他手执白玉杯饮琼浆,刚好在瞥我,我端起酒杯遥相敬他。

      “好了,不过新春家宴,大家都不要拘束,动筷自便吧。”薛灼终于摆起皇帝架子说道。
      我还是喝不得酒,再加之久病身体羸弱,更是不胜酒力,轮着一圈的王候、公主敬我,我整个人都烧起来,胃里翻水倒海,愈发想要呕吐。

      我本来是想告诉阿梓,问她该怎么办,结果我一开口,竟“哇”地一声将吃进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丢脸丢死人了!

      宴厅内方寸大乱,婢女们端盆的端盆,抹布的取抹布,太后“哎呀呀”地叫了一声,薛灼从对桌跑过来看我。

      我胃里的东西一刻不止地往外翻腾,像是要我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耳根发烫,一是因为饮酒烧的,二是因为羞赧,头也阵阵发晕,疼得我眼泪直往下掉。

      婢女手脚快取来了漱盂,薛灼在我身后轻拍我的背,自到我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兀自对着漱盂吐涎水,这场闹剧才稍稍告一段落。

      我还没说出一句话,太后就命人把我送走看病,薛灼想跟过来,却被太后拦住。

      我真难受啊……嘴里涩的,身上软软的,脑袋昏昏的。阿梓拿了漱口茶给我漱口,太医来了诊断一番先给我饮了一盏饮酒场解醒,又给我开了一些治疗伤寒的中药,嘱咐我一日煎两次药喝,日里切莫着凉。

      唉……奈何这一小小的伤寒都能困倒我这么久。我也是没有脸去见太后、薛灼和那些王侯、公主了,庄妃一定会在暗地取笑,在场的婢女、舞妓们定然也忘不了样的奇事——皇后在新春宴上当众呕吐。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面颊发烫,我不由得躲在床上蒙紧了被子。

      午宴结束后,太后让薛灼来德馨宫看我。

      我啊……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就是不不想见人。我草草应付了几句,想要打发薛灼的离开,我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些啥,就是不走,我就唬他,说他再得久了我就要把病气渡给他了。

      “阿宁,我知道你心中难免会感到羞赧,但这新春宴上是不能没有皇后的。”薛灼搂住我的肩膀说。

      我翻了个白眼,薛灼就像长在我脑子里一样,无论我想什么他都知道,我却总看不透他。

      “并非是我不想去,只是我身体抱恙,再去又要闹笑话了。”

      “哈哈,此话怎讲,这无伤大雅,你别看那一个个亲王哪个没做过荒唐事?还有那些公主,哪个没在宫中出过糗?不妨告诉你,年岁最大的瑞善公主曾经还掉进过华容池;鲁王以前上树捉夏蝉,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下,身上的衣裳都被树枝扒了去……”

      我难免露出一丝喜色,戏谑道:“阿灼八岁,于宫圃中射鸟中矣,只手提鸟呈于先帝愿得其称,不料此鸟竟是宫中御鸟。”

      薛灼一听神色大变,现在轮到他满脸羞色,支吾道:“定是长姊阿灿告诉你的,她居然还记得这档子事,不过是因为我射中的是父皇给她亲挑的御鸟!”

      我笑着说:“瑞善公主才没有如此记仇呢。”薛灼揪了下我的耳垂,说:“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报家门吗?”

      “陛下自己出的糗,还不让人记得了?”

      薛灼不愿同我回忆他儿时所做的荒唐事,不过是一笑带过:“你看连我都经历过这种事,你也不必将宴上之事放心上。”

      “不过我是真的身子遭不住了。”

      “那太后可会让庄妃代理大典一事。”

      “我可能只是着了风凉,多穿件衣裳便是,并无大碍。”

      薛灼一副溺笑看着我:“争强好胜,就知道你不会让庄妃坐了你的位置,做本该你做的事。”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年前我出城打猎时猎到一点赤狐,想必宫里的衣坊已将其制成了裘衣,待我命人取来给你,多穿些以免伤寒加重。”

      我想起之前只身去平定殿找他那回,他确实是与亲王出城国猎了,那时我还与他怄气。

      “谢陛下赏赐。”我说。

      原以为可以借病躲去这重重典礼,不曾想最后还是自已硬说要去的。薛灼心里也很清楚,只要我一再推脱,他也无法逼着我坐大典之上。可是他用庄妃来激我,他知道现今我心里最过意不去的就是霍盈盈,故意用她来试我的真心我却还是傻傻的,踩进他所设下的圈套,让我自己把自己的心思吐露出来。

      我总就这么蠢,明明晓得还要自投罗网。

      阿娘从前说让我“待人三分真”,我总做不到,懵懵懂懂就让别人晓得了我的心思去;而后一句“试人藏七分”,薛灼可谓演绎得淋沥尽致。
      我无法掩饰最真实的情感去对薛灼,可谁又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谁,若是他有意要纳的庄妃呢?

      若我仅是先帝遗召中的一个嘱咐,若我只是他粉饰真心的一个假象,若他真的只是装出了现在的一切……那么我的爱,不过是薛灼皇位下的簇拥,不过是自己可悲的—厢情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知从何生起这么多悚然的想法。

      自从孩子陨零、庄妃入宫来,我就常常心中不安。

      从前只让我感到冷清的皇宫,现在居然还让我心怀一丝惧怕。

      没得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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