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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辰-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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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强撑着身子。
大典上,我又见到了霍相,他一脸笑盈盈地说:“小女盈盈才入宫,别瞧她已年方十八,却还是个孩童样,还请皇后下多多照顾盈盈。”
听他这话就是在含沙射影我,我僵笑着摆出我的气度:“宫里庄妃安危不劳烦霍丞相操心。”我自觉这话可笑,这宫中除了她就是我,除外再无宫室,这不就是我在自我保证我不会对她做什么,至于薛灼冷落她否,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猜这大概是霍丞相最风光得意之时,官场顺意,女儿又嫁入宫中为妃,虽暂不得宠,但凭着霍家的势力,也能保霍盈盈在宫中平平安安。
以薛灼的性子,我猜他是不会纵容朝野大权落入霍相手里的,我便在想,他会怎样对待这位坐老朝中的丞相,然而此等朝政之事不是我想得明白的,亦不是我该想的,我应该做好我的皇后。
这个年终究是让我的弱身子熬过去了,开春之时,冰雪消融,融雪从飞檐上“嘀嘀嗒嗒”地落下,如刚下过一场暴雨
尽管还是春寒料峭,我的身体状况已有所好转
我也得履行承诺,命人挑了好的花开送去沁婷宫。
花在送去当日我便收到了庄妃的回礼——一对牡丹花胜,她在纸笺上写着“妾多谢皇后娘娘操劳,以此珍珠牡丹花胜谢过娘娘,愿娘娘收下此薄礼一份”。
我看着宫人送来的纸笺,上面的小字极其秀气,不像我写字龙飞风舞,心生一丝愧色。
我写过的正经书画寥寥无几,见过的人也是屈指可数,我可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写字不端正,于是让那来的宫人捎了句口信,就说我笑纳了她遣人送的礼。
唉,不过这庄妃也是可怜,入宫三余月,说不定薛灼还未去过她寝宫留宿,说不定她是被霍相逼得入宫的……
我总要做个样子去看看她,好在她住的沁婷宫位列六宫,不算宫中僻远之地,只是宫里东西太少了,看起来像是家徒四壁。我念起霍相说庄妃还是一颗孩童心,便命人择日给她做一只秋千置于院中,之前德馨宫修葺之时,薛灼也说给我做一只,我嫌那东西幼稚就没要。我在她的宫里转了一圈,添置了许多东西,其实她也不缺什么,毕竟霍府有钱有权,我只是照着自己的想法乱添一通,庄妃就跟在我身后阿便着“娘娘好主意”。
我不太习惯她叫我“娘娘”,宫里还没人这么叫我,其他人成天“殿下”来、“殿下”去。我东西添置得一高兴,就把之前身边教我养花的女官赐给了她,教她侍弄那些花卉……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待人好过头了,反正是为了向别人展示我的气度,何必如此费心?
庄妃理应感激我了,在我命人备临行之时,她一口一个“多谢娘娘关照”。
她比我大上两岁,我实在喊不出“妹妹”二字,就点点头向她告辞。
我在辇车上听见她的声音在后方追来“妾恭送皇后娘娘。”
嘶……我鸡皮疙瘩起一身。
也就仅此一次了。
我与薛灼,夫妻同心,同进同出,说不出有多亲密,以至于我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忘了身处危机四伏的皇宫。
薛灼送我的小雀死了。
我本已忘了它的存在,因为阿梓把它收了宫人住的偏房,由她天天照顾。可那日她去喂雀儿,却发现那雀儿直挺挺的躺在金丝笼中,双目圆瞪,阿梓当场就被吓到了。
当我看到那只小雀时,它已裹着白布,由婢女用木案端着,我伸手想去揭开白布却被阿梓制止:“殿下,这是不祥之物,不宜接触。”
虽然我与那雀儿并无什么深厚的情感,但我心里还是悲痛震惊的,宫中竟真有人那么大胆。
“找棵树把它埋下吧。”我吩咐阿梓。
“这种东西可不能埋在宫里,奴婢会让人扔出宫外的。”
我皱了皱眉,连我养的雀都活不过一个年头。
我没打算彻查此事,这样的事估计也查不出个因果,阿梓一脸凝重地说:“殿下莫不把此事轻看,今日是害小雀,指不定哪日就害人了。”
我心里一惊,表面平静地道:“呸呸,莫要提及祲事。”
这宫中怕是要开始闹事啰。
过了一段时间,还真出了件有趣的事——蜀安王薛煜领兵大败掠虚,皇帝薛灼亲赴蜀地慰劳蜀安王及其军队,而蜀安王薛煜则上平京向皇帝报功,两者刚好错过。现天子已达蜀地,蜀王已至京城,又是相隔甚远。
我得知此消息时蜀王己在京城内安定,薛灼远在西南传信回京城中称要在蜀地待一小段时间抚恤士兵、百姓,朝中之事请我代劳。
我知道这是坏了规矩的事,后宫不许参政,可薛灼特命,我也是君命难违。
当我落座在清平殿龙椅侧旁时,其下臣子哗然。
我照薛灼命人教我的那样,装腔作势地喊了声。“肃静。”
殿内果然一下安静起来。
“想必你们也已知道了,陛下亲抚蜀地,需要离朝一段时日,陛下不在朝中之时,朝廷之事由我代理。”薛灼这就是在赶鸭子上架嘛,我想,“尔等可有争议?”
“殿下,”乌泱泱的人群中走出一名臣子,“臣以为后宫不参议政事,朝中之事可交于蜀王暂任。”
让蜀王代任?说出来可吓我一跳,薛灼破例让后宫参政,无非是不想让蜀王稍有触及这皇位,若我真交付给蜀王,薛灼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此事不容你我置喙,陛下命我代理是他的旨意,诸位臣等若要让蜀王代理,还得再传信经陛下批准,一来一回,说不定陛下已回朝中。”
“这……”那臣子拖了长尾音回望四周的臣子。
“老臣以为就让皇后殿下暂理也妥当。”霍相突然冒出一句话,“既然是陛下有旨,那陛下定是认为无妨的,不知陈大人有何异议?”
那位陈大人看起来是有点怕霍相的,结巴着说“臣无异”就退回人群中了。
这朝中的大权如此旁落于霍丞相之手,霍相威压比天子还重,我不明白这局势这么清楚,薛灼为何还在纵容他,难道这么明显他会看不出吗?
天子的心思真难猜!
我带着疑惑听了些臣子上谏的事,都只是些地方纳税向明细,我在一些要盖章的地上印上印玺,早朝就如此结束了。
下午蜀王觐见,我挑了西礼园与他会面。
不得不说西礼园是个好地方,小会宾客什么的安排在这里庄重又不失亲近,恰到好处。
我与蜀王对坐在西礼园的会客亭内,阿梓在一旁斟茶。我觉得这么干坐着未有些尴尬,就随便扯了些事:“蜀王近来可好啊?”
“多谢皇后殿下关心,臣两月前胜仗,特来宫中觐见皇上,不料陛下与我同心,竟远赴蜀地慰劳去了。”
“这样啊……”他不继续说下去,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皇弟还是好福气啊。”
“嗯?”
蜀王缓缓道来:“当年冷府嫡女还是襁褓里的白团子被陇夫人抱在怀中,只晓得闭着眼睡觉。后来这白团子会跑会跳会说话了,生得也是灵巧可爱,宫圃中就总多了个女娃娃的身影。女娃娃身世显赫,尝与公主玩闹于宫中,先帝还说要立其为太子妃。宫中的皇子面上不说,实则都想坐上储君之位,无论是为了皇位还是为了冷府的小娘子。没想到终究还是皇弟有这福气,当上了皇帝又娶了小娘子。”
我道:“我已嫁人,蜀王不便再叫小娘子。不知蜀王提起往事是有何意,我想蜀王怕不单单是来找我闲聊的吧?”
他眼神了眼一旁的阿梓,我便示意阿梓退开。
“想当年你可最喜欢我呢。”
我听出他活中的轻薄之意,警惕地告诫他:“蜀王当注意你我的身份,不可僭越。”
“要说僭越,从前殿下可是直呼我们兄弟姊妹的乳名,我又没做什么,怎能叫做僭越?”蜀王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令我有些害怕,仿佛玩弄猎物于股掌中。
我匆匆起身欲离去,他却不紧不慢地说:“殿下难道不想了解了解陇氏被灭门一事吗?”
我怔在了原地。
陇氏灭门是阿娘的心事,是京城中的未破迷案,也是先帝废太子薛煜的转折点。在这背后,肯定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惊天大秘密,藏着数不尽的狼子野心,阿娘需要这个真相。
我召了阿梓备辇:“起驾清平殿。”
此等大事,我不想就这样窃谈,要论应当论之于明堂之上,这样才能不让人存心猜忌。
靖顺二年,先帝纳曾氏女长幽,一年后先帝赐号淑妃。淑妃一经入宫,因长相清秀、腹馥才识甚得先帝宠爱。靖顺四年明淑妃为先帝诞下一子,恰是桃花落满地的时节,淑妃吟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故其三皇子名为薛灼。
彼时的先皇后公孙尔虚有其名,唯一让她继续坐着后位的原因,是她诞下的长皇子薛煜。公孙氏生性骄纵,待人刻薄,但薛煜聪慧过人,凭已力得先帝之宠,于靖顺八年立为太子。
淑妃曾氏家族曾与陇氏为世交,但曾家家道中落,后来被陇家接济,直接并入陇家。陇家主父坐朝中丞相之位,与淑妃亲和,先皇后颇为忌惮,有意让公孙家族与武臣第一大世家冷府交好。冷府的直系冷将军又是个痴情之人,唯一只愿娶陇家三娘子,公孙氏让家族联系未果,将此事归咎于公孙府办事不当,与府中断了联系。
正在先皇后转意与平京城内的名门霍底交好时,京城中竟传出陇氏被门这一骇案,公孙尔知道霍府主父霍仲阿在朝中想扳倒陇家,却不敢相信这事是霍仲阿派人下的手,便去寻霍仲阿探清实情。霍仲阿不言语,只是递给公孙氏一幅陇府府防图。
公孙氏却没想到,这幅图彻底害了她。她心狠手辣,让宫外之人寻来迷香毒,想毒死淑妃以绝后患,谁知那一计没毒死淑妃,毒死了年幼的熙春公主。先帝一查便查到是公孙氏下的手脚,令人搜宫,竟搜出陇府府防图。公孙氏叫冤,却被其宫人指证与陇氏灭门有关,她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在宫中取金钗自缢了。
公孙府因早与公孙氏断联所以免于满门抄斩,却因公孙氏自己触犯大讳而被诛连,族人流放蜀地。
至此朝野大变,霍仲阿上任丞相已满五年,握朝中之权;冷府冷将军战死沙场,冷府落没。
时太子薛煜恐此事追查牵连于他,欲自退太子之位自保。可霍府思虑周案,以莫虚有之罪向先帝告状,被先帝误认谋逆,废其太子而为蜀王,保留王侯之位不过说来好听,实则是同样将其发配到西蜀凄凉之地,用王位压着他离京。
三皇子薛灼头脑过人,其母淑妃又倍受圣宠,便名正言顺地当上了储君,朝中权力倾拥,他便一路顺利地坐稳了太子之位,直至现如今继承皇位,迎娶被视作普通民女的定将军遗后、冷府原大宗嫡女。
“其实蜀王殿下也不清楚究竟是谁迫害了陇氏吧?”我问蜀王,“你只知此事与霍相有关,但还没来得及了解实情,就被霍相排挤出皇宫了。”
蜀王点点头:“我远在西南,鞭长莫及,只能任此事不明不白下去……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查,只要皇弟愿意,此案定能水落石出。”
“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怎么查?”
况且薛灼如此信任霍相,那么重用他,纵容他,我欲要查他能如何去查,历代都有后宫不参政的规矩,我如是做若是被发现了不知要背上个什么名分。且不说霍仲阿在四处布有多少暗眼,他费尽心思送入宫中的霍盈盈就是时刻警醒我,监视我的棋子。
蜀王凑到我面前要伏到我耳边,我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他又凑上来低语道:“你可知霍仲阿与掠虚国有交?他是黎朝之国贼。”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双眼一定瞪得溜圆,连嘴巴都张开了。
我没有声张,轻声问道:“何出此言?”
“殿下可知我常与掠虚交战,我尝于军营俘获一身份不明之人,是为掠虚密探。那密探宁死不从,偷逃中跳入河中觅死。我派军去寻其尸骨,寻到时他已是□□糜烂,腹部却鼓囊囊的,剖开其腹发现其胃中夹杂着食糜混有许多破碎的书文。仅剩悉数可见其真迹,却见有平京霍府之印。”
“陛下可知霍仲阿有猫腻,你可曾告诉他?”
“显而易见,”蜀王耸耸肩,“倘若陛下知情,还能容他做丞相,我又怎会有求于殿下您?此事不能我只得片面之证,没有实据,难以凭证,贸然上谏的话又会落得个诬陷之罪,那我就再无从查证霍底所犯下的罪孽,替我母亲洗冤了。”
我这才放了心,原来蜀王有意接近我是想利用我的身份,借我之手帮他母亲洗白。蜀王认为其母需要这个清白,他自己也需要向天下召示他被废的苦由。我阿娘更需要给死去的族人一个交代,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
“蜀王希望我怎样帮你?”
“殿下无需做甚,只用让陛下晓得陇氏之事不能做罢,劝得陛下清醒便是。”
阿娘说,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但我已经知道了许多,我必须把这条路走下去,直至天明。
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事再要查究有多难?
物证易寻,可人证难找,和当年发生的事有关的人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杳无音讯,我身处皇后一位,想查证朝事可是逾矩之举。恰逢薛灼离京,我代理朝政,正好便于我查阅一些往事。
可他离朝的这两个多月,我也仅是查了一些早年的案碟,离我想要的真相还毫无联系,可薛灼一回来我就失了查案的兴致。
因为回来的不仅是他,准确的来说他带回了一位本不属于这宫中的女子。
薛灼给她封建婕妤,因为她怀了龙嗣。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先是霍盈盈,现在又是她。他口口声声地向我发誓他不爱霍盈盈半分,如今又带回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
太后急召称是喜讯,对我……人坐宫中闻晴天霹雳。
我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碍于礼数在那女子册封日我必须受其礼拜,我便知这女子为易氏,名为落珠。取《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赐号为玉婕妤。
我倒看是何等美人使薛灼直纳其入宫。
王婕妤凤眼,樱桃小嘴,中庭饱满是福相。虽长相精致,但我觉得还不足以成为薛灼纳她的理由。
可事实就摆在我面前……
我真的是被冲昏了头脑才会相信薛灼只爱我一个,才会相信书中所谓的“与一人白头偕老”。本来就不是薛灼自愿娶,本就是先帝所嘱,就算是幼时的情谊,过了那么多年,我不见他,他不见我,到现在也应当荡然无存了。
他自诩等我十余载春秋,可十年前他又才多大,我又才多大?都是不懂事的孩童,说出来的话怎可能牢记十余年去实践?我却天真以为是他娶我,时刻提醒自己作为皇后要大度,不过是他拿一些不知虚实的往事来哄我,轻而易举地让我信服。
我突然很想知道我都忘记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薛灼来找我,让我挑处宫殿供玉婕妤居住,我欲哭无泪,指了一处离平定殿最近的正宫,亲自拟名为弦萍宫。
这次的薛灼没能再对我解释什么,我也懒得和他去闹,只是他在我宫中坐着,我才说:“臣妾听闻陛下再得一嗣,恭喜陛下。”
五个月不见,我却觉得他变了好多好多好多……但他外貌未变,神情未变,连眼神都不曾有变,他坐在那里,就让我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心变了。
薛灼仍是直称我“阿宁”,我冷冷道:“陛下莫要忘了我是皇后,不是冷府小娘子。”
他神色错愕,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蜀王同你讲了什么?我……不是一直都是如此唤你么?”
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想笑,又怎么也笑不出来,既然他那么害怕我记起来,我就告诉他我都记起来了:“蜀王并未与我讲什么,以前的事情毕竟是臣妾亲身经历,我记得了又如何呢?”
薛灼整个人坐在椅上在抖,我这么直视他自己的眼眶也在抖。他从椅上起来想要拥我,我避开了。
“对啊,记得了又如何呢?可你为何要躲我?难道在宫中与我共处的这么多个日夜,你当真一点不爱我,当真只记得那些个从前?”薛灼怫然。
我终于冷笑出来:“陛下说臣妾不爱?我想这对陛下来说也不重要吧。陛下想封妃便封妃,想纳女就纳女,似是不将臣妾放在心上。并非是臣妾记得了什么往事,而是因为陛下现在做了何事。臣妾知道陛下是受先帝遗嘱而册立我皇后,一是表达先帝对冷府的抚慰,二是对陇家的悼念。那臣妾是否能问一句,陛下爱臣妾吗?”
我也震惊于自己说出这么长一串话,我本是不打算和他争相的,薛灼手指着我的鼻尖,手指颤抖着,半日向没出个声,他居高面下,我微昂着头瞪他的眼,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生气,也没料到薛灼此来会如此生气。
最后还是他气冲冲地走了。
我的心好痛啊……
我所盼的儿女情长竟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我没有哭,可已是热泪盈眶未敢落,哭有什么用,爱有什么用,若我没背负着这隐匿的惊人身份可好啊,说不定我已遇上了哪家的公子哥,说不定我已嫁给了一个自己心仪的良人,又怎么还会在这宫中受苦?
这么些日子,我已经努力去爱上他,可他每每都要在我爱得最深时如此打击我。嘴上说着专一不二的话,却每每都在骗我。其实我踏入这后宫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终将会有需要我包容六宫的一天,只是从前被薛灼宠惯了,忘了所谓端庄得体、六宫表率。
要怪还是得怪我爱上了薛灼,若我不爱他,此刻我的心又怎么一抽一抽地痛呢?
八月中,宫内红叶飘落,到处都有沉香之味,打扫宫院的女婢怨声载道,怪这落叶扫不净。我独坐琳琅亭中,亭外红叶簇落,此时树叶枯黄脱了枝,千万花朵开已败,梅花也还没长出来,是御花园中最寂寥之时。
天上薄云被秋风吹得四散飞,却不见太阳,我想,我想看看宫外的天空了。
四面高砌的宫墙围得我喘不过气,感觉仿佛置身囹圄,身上以皇后之位为枷锁,心里的空虚更是要吞噬我。
我就想起从前胡言,说巴不得薛灼将后宫填满,我好找人聊天说话。真正有人来充实这诺大空虚的后宫之时,我却发现哪有什么话可以讲。宫里的人惯以姐妹相称,又哪里称得上是姐妹,只是都是处心积虑地提防对方,费尽心思地扳倒对方罢了。
薛灼不来的日子里,我听说后宫无宠妃,唯有孕的玉婕妤幸得皇帝去弦萍宫坐上一坐。我这个皇后体弱不喜管事,庄妃便仗着入宫时间仅此于我在宫中作威作福。但不过就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也没闹个什么,我也不愿出面解决。
这几夜未尝有好眠。
我总在夜半无故惊醒,阿样说是梦魇,可我并未做梦。阿梓守夜之时我让她陪我睡觉,她似乎很难为情,按照规这是不可的。
我说:“我是你主子,我允了你便可以陪我共寝。”阿梓也只好硬着头皮与我共枕。
阿梓就是我在宫中唯一的亲人,我是这么认为的。她像阿姐,为了照顾我,她那双嫩白的手长过冻疮、生过泡、磨出了茧子,一点也不好看了。她还经常安慰我,就像阿娘安慰我一样,她还会去膳房替我做小宵食来吃。
阿娘在宫外,我不能日日见她;但阿梓可在宫内,她天天照顾我。
“娘娘……”阿梓唤我,她以前可从不叫我“娘娘”,“您明心里有陛下,又何故要推开陛下呢?”
我哼哼了两声,没有答她。
“在奴婢看来,陛下定是心系娘娘的。娘娘可别嫌奴婢多嘴,您瞧那庄妃入宫久,陛下可曾看她?奴婢听说,玉婕妤易氏乃滇西商贾大户,其家掌与掠虚的外商交易,陛下带其回宫,应有他自己的理由。”
夜里漆黑,我看不清阿梓的脸,我也不愿再提起薛灼白白伤心,便调转话峰:“阿梓也已有二十了,何不让我替你做门亲事,你也不用日日待在这皇宫里受苦了。你看你可有相中的人,本宫可以替你作主。”
阿梓沉默了一阵,喃喃道:“奴婢没有,奴婢不嫁。”
我叹了一声:“不嫁……也好啊。”
后夜,我便像小时拥着阿娘那样,拥着阿梓睡了过去。夜我似乎听到阿梓说“奴婢身上脏”,也不知自己呓语了什么,渐渐越睡越沉。
翌日,我在庄妃身边安的人托人传话报我,说陛下突然就去了沁婷宫,并在沁婷宫内留宿一晚。我听了那些话,只是指了挥手,平淡地说道:“随他去。”
如今这宫中,我与薛灼吵架,庄妃幸得圣临,玉婕妤由太后好生照看着,她们都各有其主。
阿梓不免又要担忧,假使玉婕妤延下一皇子,便是对我的威胁,在这宫里母凭子贵,万一玉婕妤真诞一子,这就是宫中的长皇子,是极有可能捷足先登太子之位的。
我无所谓,难不成薛灼还能废了我?就算真的废了我,将我逐出宫,这也是对我的解脱。
我且先静观其变,安安静静地做皇后。
宫里的女人哪里靠得上皇上,庄妃以其父为靠山,玉婕妤凭肚子里的孩子在宫中站脚,其余的几个嫔妃也是出生当朝文武世家,数下来就我一个是以民女的身份入的宫。若是在话本子里的后宫中,我这样的人不晓得死了多少回了。
薛灼不来,我竟有些盼他;他来,我却会心烦。
所以我便常出德馨宫,去御花园中赏玩。那御花园有什么好玩的呢?尽是些枯枝败叶、残花败柳,一派凄凉。这个季节有菊花会开,可宫中才不养菊花哩。
我在御花园中碰运气,有时会碰见圣驾,有时吹一阵秋风无人住。
偶有一日我回宫时,薛灼正好在我宫内坐着。我走上去了欠身:“臣妾给陛下请安。”我径直入了正殿,“臣妾还以为陛下也不会来这了。”
他屏退退了众人,亲自阖上了宫门,然后急匆匆地走向我他一把拧住我的手腕,扯得我生疼,我就不过他硬被他拖着走,一路被他拖上了床。
我急得大减大叫:“薛灼你要干嘛!光天化日之下,你敢动我!”
薛灼一反既住地沉默,一声不发,我使劲推他,用力一脚把他端下了床,撞得地板“砰”得一声震响,我看到薛灼吡了吡牙,看样子是很疼,可他还是没出声,从地上爬将起来……
我都要哭出来了,他不请自来坐在我宫中,二话不说又把我拖上床。
明明我们前不久才吵了架,他现在又……
“你去找庄妃啊,去找其他的女子,来找我作甚?”
“阿宁,难道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找我?难道你不明白我心里是有你的?”
“但是你心里不只有我!”
薛灼一下哑然,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不……我不爱她们!”
我就像置身一场闹剧,写剧的人一会让我爱的人伤我,让我对他失望,一会又让他说爱我,心里只有我。我才终于明自,人心莫测,说的不只是心计。我挣扎着安慰自己,皇帝爱其万民,理应是谁都爱。
但此爱非彼爱。
“阿宁,你答应我,我们都不要再提及从前了好不好?我晓得以前王兄对你好,陪你的时间亦比我多,但无论你对蜀王是何感觉,你现在是我的妻。”
十月有庄妃的生辰宴,薛灼交与我主持。
我把生辰宴的地点定在丁皇宫外的皇家园林阿皇园,阿皇园中有整个平京城最高的阁楼瑕目楼,瑕目楼足有九层之高,传闻矗瑕目楼之巅,可望尽十里永宁街,大半座城阙尽收眼底。园中所植皆是松柏,有万古常青之意,其风景是异于御花国的。
这些都不是我挑选阿皇园作辰宴之地的理由,从皇宫到阿皇园中有一段街市,我也好想再食一些这人间的烟火气。
宫外头的百性因知道皇帝会御驾经过,早早地就在街市之旁迎接。
我乘着摇摇晃晃的凤辇出了宫门,我还是忍不住,自己已有多久没在上街了,我掀开了驾车上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围观的百姓,他们见我探头忙挥手。
我听嘈杂的人群有个孩子高喊道:“阿娘快看!那是里后殿下!”我拢了拢面纱,微笑着向窗外挥了挥手,之后放下了帘子。
我好像从没习惯过这皇后的身份。
从小长在街上我更喜欢与人亲近,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
我们是在辰宴的前一日赴阿皇园的,阿皇国里的一切布景都已照我的吩咐布置好,挂彩飘,吊长灯,夜里灯火阑珊,煞是美丽。
暇目楼门前的楹柱上贴着一对楹联:恰逢秋高好节气,与天同庆庄妃辰。这对还是我在宫中席提的命人取来贴在楼前,我也不请楚这样是否要当,不过薛灼看到了后没多言语,那便是无事了。
庄妃一下了辇车就极力吹捧我,婉言道这只是小辰不必费这么多心血去办,说回去要将大书法家韩篇提的“海纳百川,有容则宽”献给我。一堆话讲得我心里是美滋滋的。
太后也对我称赞有加,要将下次她的寿宴也交给我办。可这样主意巧归巧,却都是阿梓替我出的,真要我自己来我孰能当得起。
正与太后交谈着,却见太后眼神一转,我循着方向看过去,发现玉婕好挺着肚子过来了。她见到我和太后欲要清安,太后一把住她,让她身边的侍婢好生扶着她。
我便又借此细瞧了玉婕好眼,她她那凤眼小嘴,看着竟有些娇媚。
“皇后啊,你要多管理及后宫之事主婕妤所怀龙嗣,你要照应着她些,指不定她就生了这宫中的第一个孩子呢。”
太后望着玉婕妤满脸笑意的对我说。
我面如铁青,谁不知这宫里的第一个孩子是我怀上的?谁不知我未能诞下皇嗣?在我看来,太后此言个简直是在讽剌,我却只得应她:“臣妾会处理妥当的。”
我们在阿皇园中过夜,太后所居寿喜苑,薛灼所居瑞祥房,我居清秋斋,庄妃所居采合宇王婕好所居丽空园。
每个人都各得雅居。
薛灼好像对我安排的瑞祥房不满意,偏要跑来清秋斋,我也只能分床给他睡。
他从身后抱住我,我提醒他:“明日是庄妃生辰,陛不应该去采合宇陪她么?”
他的鼻息拍打在我颈窝,声音响起在我耳畔:“阿宁,你明知我本意是不愿纳她的。”
庄妃刚入宫时,薛灼每日住我宫中跑,那时我甚至让的随以为他此生只愿得我一人。
“嗯……”我应到。
男人巧舌如簧,我如何应得,他如何能辩,我就作样子赞同就好了。
薛灼的气息匀称,吹得我发丝翕动,他不再出声,大抵是已经睡着了,整个人伏在我背后,身子热得发烫。
我与他大婚那夜才发现原来男人身子这么热乎,就像一只大暖炉,阿娘身上软软的,而薛灼的胸脯分硬朗,像木枕一样踏实。
算来距那时已两年有余了。
我没有告诉薛灼,甚至瞒着所有人,再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