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寅-犹逢 ...

  •   时转十二月,宫内树木秃枝、百花凋零,取而代之的是落不完的雪。

      枝丫、亭顶上、宫门上处处皆是一片雪白,但正因为有这白雪衬着,让天显得更为敞亮。

      我在德馨宫内踱步,雪中印出一个个小脚印。

      “殿下莫要待在屋外了,这天寒地冻会冻伤您的。”我听见阿梓在我身后讲到,雪中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阿梓给我披上一件长袍,又递给我一只小手炉:“殿下应好生爱护自己的。”

      我手中捧着那只小炉子,温暖从手心蔓延开来。我轻叹了一口气,眼前出现的是几缕转瞬即逝的白雾。我看着德馨宫外出神,说:“你可知他何时会来?”

      薛灼已经近半月未来过我这德馨宫了,我还曾想帝王也并不薄情啊,没想到他竟也是这样的。

      “殿下可是想陛下了?奴婢听闻最近陛下诸事缠身,前朝政事诸多,还要操办新年的新春宴。”阿梓闻言劝我。

      我怎么不知道呢,怎么不知道他忙。我只是想他了,却又不愿去找他,只巴巴得望着宫门,期盼他能出现在面前。

      我不再望向门外,转身走进寝宫。

      寝宫里放了火炉,相较于外面暖和得多,我坐在炉子旁一会身子便暖和起来。

      明明是隆冬,树上又仿佛开满梨花。

      如诗中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冬越来越寒,大雪落地积数尺深,华容池水结冰,万籁俱静。薛灼不来,我每日就只能和阿梓聊聊天,无事可聊了我便缝缝绣绣那幅答应了薛灼的“鸳鸯戏水”。

      十二月底终于绣成,正打算遣人给薛灼送去,他却自己来了。他虽不来我宫中,但早命人将冬日里要备的一切给我在德馨宫里备好,我可谓衣食不缺。

      他此来也没带什么,就如往日一样,想来便来。

      薛灼说临近春节,朝上有许多事需要处理,最近西南交战于掠虚生灵涂炭,还需赈灾,宫中春节也需准备宴席……

      如此一来,薛灼要处理的事确有许多。

      我自己从锦盒内取出已经绣好的丝中交付到他手上,他细细端洋着那一方“鸳鸯戏水”图笑容浮面:“甚好。”

      暖烘烘的火炉烘烤着薛灼与我,我曾见图册上的天子腹腔圆滑、胡腮浓密,可他到底是年轻,面色如玉没有蓄须,身板也力挺没有福肚,与其说他是天子,我认为是更像将军。

      他可能也觉得许久未来看我了,于心有愧便说:“等天暖和了,我送你一只小雀,平日我没来时,你就逗逗那小雀,解解闷。”

      同吉街上曾来过一个贩鸟的商人。那商人用双支竹条编拥成一个笼子,各种各样的禽鸟便关在小小的竹笼中。我见他有棕褐小只的麻雀,也有五彩斑斓的鹦鹉,这些鸟儿每日在竹笼中叽叽喳个没完,叫人看得好生可怜。只可惜街上无人懂怎样养鸟,也没有能的奉得起鸟的人,那贩鸟的来了几日,生意惨淡,就又拎着大大小小的竹笼离开了。

      我听他说送我只小雀,虽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但心中也十分欢喜,我想了想,告诉他:“要雏的。”

      他朝我点点头。

      平京的冬冷得厉害,以前我与阿娘总偎在一块取暖入眠,现在宫中陈设火炉,我就不觉得有那么冷。

      薛灼的身子热,我撤掉了常命人备的两床被褥,靠在他身上取暖,他便用臂弯圈住我,把我搂入怀中。

      他许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打算这次将封王公主都请来宫中参宴……毕竟都是一家兄弟。还有那些公主……可是怕你觉得陌生,因为如今你都忘了她们嘛。”

      他好似一个孩童纠结着。

      我反正“缺心眼”,对这些无所谓,而且又是昔日玩伴,再认识也无妨。

      “你尽管叫他们来便是,我总要应付这些大场面的。”我告诉他。

      薛灼轻哼了一声,当作是赞同我。

      依照习俗,宫中在年三十前几日就开始宰公鸡,煮腊八粥什么的,宫中的各个角落也都挂上火红的灯笼,奔波劳走的奴仆和喜庆的景象也让这座皇宫充满街巷的热闹。

      我在宫中听说什么蜀王、鲁王、晋王啊都从封地赶来平京,参加皇帝将举办的无成大典。

      而我作为皇后,有许多繁杂的礼节要顾及,薛灼就是怕我应付不来,所以将大典的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我也不能什么也不顾,大典上的典礼还需我主持。

      已有半年未见的梨娘又被遣来我宫中教我理事。这可比之前的册封大典还冗杂,而且元辰大典事关一年的开端,若是搞杂了不仅要让我难堪,起码往后的这一年里我都会遭人耻笑,为了我这个皇后的面子,为了薛灼庆裕帝的面子,为了整个黎朝的面子,不容我出错。

      梨娘先教我这些日子日日都照着大典之日来过,以此让我牢记。

      我敢说,这是十五年以来,我过得最不快活的年。三十那日,我又是盛装、头顶千斤钗细凤冠,同薛灼一起游街。

      我顶着甸重的脑袋,陪薛灼坐在花车上游行。前路宝马辟道,后路千军随行,两侧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万岁”,群众间议论纷纷。

      “皇后娘娘还是颇有姿色的……”

      “对啊,你瞧那玉肤墨眼的,怎么说也是个美人……”“你说这皇后是不是虚有徒表?你说这一介民女是怎样当上皇后的……”

      今日是我初次面众,我知道他们所有的疑问与惊讶是为何,五月刚入宫时,我也是带着满腹疑惑被封后的,现在对我真相大白,但灭族之凶尚未查处,不能向公众公布我的身份,只好先让民众猜疑着。

      天可真冷啊,虽然我身上还披着狐裘,身子却依旧寒冷。我看着路旁的百姓,个个冻得脸红流涕,甚至有人只身单衣挤在人群中不过为了取暖。

      我偷瞟了眼薛灼,他面无神色、仪态威严,这又让我、 想起那个七夕乞巧夜,千禧楼上的太子薛灼越高临下,像是早已见惯了这等盛大场面。

      立侍花车左右的小侍从隔会儿向驰道旁撤些碎金子,百姓拼命地争抢着……

      一早游行完回宫便已是午宴之时了。

      午宴上,那些我以为素未谋面的王侯、公主都来了。

      他们一个个向太后行礼,又一个个向皇帝行礼,再一个个向我行礼。

      他们好像真的都认得我,我对他们却毫无印象。

      还有一位瑞善公主薛灿,她行完礼便拉住我送我一串玛瑙珠,她说我幼时就喜欢把玩她生母遗下给她的红玛瑙,如今便送我一串成色最好的。

      我看那玛瑙殷红透亮、光滑润泽,就欢喜地收下了。

      主位上坐着太后,左侧以薛灼为首入座男性,右侧以我为自入座女性,宫人依次将菜着端上我们面前的案几上。

      太后一句“不必拘谨”,宴席便真正开始了。

      皇极宫里弹琴奏曲,舞女们翩翩起舞,王侯、公主间相互敬酒,说着些吉祥话语,当然也免不了这中间有我。我端起刚斟满了热酒的白玉杯敬太后、敬皇帝、敬那些我不认识的人……

      我穿过舞妓缓乱纷飞的丝带去看薛灼,他如鱼得水正马旁的王侯交流,说到尽兴之处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身侧诗立的侍婢又帮他斟上。

      美酒、佳肴、美人……他不顾我,我心里紧了紧,不知该如何应对。

      对面的宴座上,一位身着绛紫大袍的王侯忽而起身敬我:“在下蜀王薛煜,敬皇后一杯。”

      说罢,他抬头昂头也将杯酒一饮而尽。

      我也连忙起身,因为不胜酒力而小抿了一口,单单的这几小口酒,却烧得我嗓子发干。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见薛灼瞥了我眼,但我移过目光去看,他是仍在与他人交谈。

      我伸出手示意蜀王就座,他对我眉眼弯了弯随即落座。

      午宴结束后暂未再举办什么活动,有几位公主便来找我叙旧,她们大多比我大,特别是瑞善公主要大我九岁。她是皇室的长公主,只有一位玲瑟公主比我小两周岁,其余的几位公主是在我爹离世后才出生的,都不认得我。

      她们讲起我们小时学皇子捕鸟,爬树摘桑葚,采野草编小香囊的事,听起来趣味多多。

      我还从她们那里知道,薛灼八岁时射箭中了一只鸟,只高乐烈地拿着它向先帝邀功,结果谁知那是宫中养的御鸟,先帝便罚他抄了一百遍“皇宫内不许擅弄兵箭”。

      各位公主哪顾得上像平日一样矜持,争先恐后地跟我回忆幼时的趣事,我们也都心知肚明,有的公主嫁为人妻,有的公主年岁已不允胡闹,从前那段美好无忧的时光我们都回不去,也不能再来。

      这些公主都在深宫中长大,她们的童年是锦衣玉食,也被众多规矩管制得循规蹈矩。

      我在同吉街上长大,虽然过得不如宫中的公主、皇子好,但十分快活;虽然没有那么多奇妙有趣的经历,但一天天也很快乐。我想不到有什么趣事能分享给她们听,就只好讲了那次乞巧节……

      可她们居然笑话我,拿我和薛灼打起了趣,说我们是早已是既定的姻缘,比我小的玲瑟公主还曾因为薛灼偏袒我耍过小性子。

      瑞善说起她嫁与赵将军,所出的小男娃都已有四岁了,她调侃着问我何时为皇室添一小皇子。

      我的脸一下“唰刷”得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事由天定。

      他们这皇家,怕不是只会说要生孩子。

      晚宴也不过与午宴大相径庭。

      夜晚的皇宫内,千万盏灯笼齐亮,薛灼领了我们去承天门城楼上去观望,规划整齐的皇宫从城楼上望去一片灯火,灯笼红艳如星火燎原。宫门外的街市上人如蝼蚁般大小四处穿流,处处皆是一副喜庆之象。

      因为过了今夜亥时,明日便是新年伊始。

      在城楼上,薛灼握紧了我的手,像是从前阿娘带我去集市,紧握住我的手生怕我走去。

      我也反握住薛灼的手。

      因还在深冬,夜里依旧寒冷,冷到哈出的热气都要结了冰去。

      我与薛灼大汗淋漓一场,不觉得有多冷,身体劳累,阁上眼就睡了过去。薛灼好像并没睡去,我知道他在守习俗——三十夜里守岁不眠。

      我隐约听到宫外传来几声洪亮的钟声,也不知是几时的更,只凭自己睡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清早天未亮,我又被叫醒梳妆,薛灼已是早准备好。我心有不甘地打了个哈欠,随着侍婢利落的手脚打理好一切。

      薛灼与我用了早膳后,他递给我一物什:“这是蜀王托我送你的花钿,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花钿我有所耳闻,应该是贴在女子面部的一种装饰,我瞧了瞧那几张花钿,心想新年伊始应当用红的,便指了那张红色的花钿。

      薛灼取了呵胶,轻沾了一点又将花钿贴附于我额间,他退后一步看我,然后告诉我说:“这花钿的图案乃是牡丹,娇艳盛放,是我黎朝国花,为万民所喜。”

      我问他:“那是不是我贴这个,也代表黎元万民将喜我?”

      薛灼似有不屑地低口一句,又答我:“那是自然。”

      元辰大典大不如昨日的宴席有趣,我仍是一头钗钿,木讷地接受别人的朝见。

      我见到了当朝丞相霍仲阿,偏偏在见到霍丞相时,我想起了陇氏被灭门一事,陇丞相遇害后,霍仲阿顺理成章地继任了丞相一位,先帝启用至今已有十九载,我看着霍丞相脸上布满的皱褶,心中突然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不过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告诫自己不得胡想,薛灼常说霍丞相“身虽老,志犹存,头脑清醒,乃一代贤臣”,我怎能用自己的一个小念头、一个无理由的小揣测,而污蔑了这一代贤臣。

      我说霍丞相已是花甲之年,还如此明事理,乃后辈之楷模。

      霍丞相咳笑了两声,沉闷地对我道:“殿下过奖,臣不过尽了该尽的责任,辅佐君王罢了。”

      后面等得朝见的人还在多数,我没与他多言,他使蹒跚地离去了。没过几人,我竟又看到了蜀王,按道理今日是无需王侯朝见的。

      我有些奇怪,还是好面色地问他:“蜀王今日怎么也来朝拜?”

      蜀王向我作礼,说道:“想来便来了。”

      他细看了我额间,又道:“殿下好眼光,红牡丹,国色天香,花中之后。”

      我想起这花钿是他送的,客套地说:“还是蜀王会挑东西送,我很是喜欢这些花钿。”

      他闻言大笑:“臣受宠若惊,殿下若喜欢,臣叫人多制些好的花钿来送您。”

      说真的我并没有特别喜欢这花钿,蜀王说要送我,我也不好推脱,点头示意他了。

      令我惊讶的是,我见到了冷府的人。

      来人是冷府当家的主父,我爹的亲弟弟,我的叔伯。他一针见血地道出我是冷氏后代,应该认祖归宗。

      我所惊讶的是,自我爹马革裹尸后,冷府就此家道中落,现在的冷府主父不过是兵部下的一位小官,而他今日希望我认祖归宗,实际是为帮助冷府再度兴盛,坐朝中重臣之位。

      诚然,我为冷府冷平之女,认祖归宗是我应尽的事,但帮助冷府上任一事,对我来说是在强人所难。以薛灼的性格,论才而就、知人善用,是不会为一些人情擅任职位的。

      “破五那日归宁我会回冷府认亲,至于叔伯说的另外一事,恕侄女无能为力,侄女认为此事需叔伯自行勤勉。”我告知他。

      他大抵是并非听进,临走前说:“殿下虽已是国后,但终究是冷府之人,还请殿下多加思量,破五那日叔伯在府中候您大驾。”

      我不禁叹息,还让我如何去说呢?

      叔伯径自退去了。

      大典很无趣,我还是坚持坐完了。

      这个年很劳累,归宁冷府、临幸千禧楼、主持上元灯节……我也过完了。

      十五过后宫中城中的热闹劲渐渐过去,各位王侯回归封地、公主归府入宫,皇宫里的人烟又变得稀少,我的日子轻松下来,也无味起来。

      坐主六宫之主位,因没有嫔妃,故平日里十分悠闲,无诸事缠身。

      我便没事就去宫中的藏书阁晃悠,翻翻典籍、阅阅经纶。

      夜里薛灼若来,我便陪他,他若不来,我便早寝。时间慢慢流淌,地面积雪消融,池面冻水化水日光渐为和熙。

      那天我在书阁中听到一声鸟啼,便是知道春晓了,处处闻啼鸟。

      薛灼曾答应送我的雀儿也送到了,不过他说早春雏雀不好找,且先让我养着他送来那只,等暖春了雏鸟便多了。我没有过多要求,本就是养来玩玩解闷。

      我静听鸟雀啼唱,翻开一本书对照时令,才发现几日前立春已经过了。

      春已临,接下来花争艳、树木繁茂。

      偶有一日,我在一本不知名的册子上翻阅到这样一段记载:靖顺十五年七月,同宗帝废太子薛煜为蜀王,相霍仲阿谏立湘王薛灼为太子。

      我心不由一惊。

      难不成先帝在时所立的太子本是蜀王,后来改为薛灼?我算了算,靖顺十五年七月我还才满七周岁,正好是我已离开冷府之时,这样一来,与我在宫中玩闹的太子并非薛灼,而是蜀王薛煜。

      若我从前做的梦是真的,那么说要娶我的是废太子薛煜,而非薛灼。

      可薛灼却告诉我是他打小便与我爹说亲。

      欲娶我的是少时为湘王如今为天子的薛灼,还是当时还是太子的蜀王薛煜?

      我有点不解地咽了口唾沫,想起见到蜀王的种种,他那般的笑颜不知是何意。

      我胆子还是小,不敢妄自揣测。

      我继续查阅后面的记载,可再无我想看到的东西。

      我将这本册子置回书盒里,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不敢再在藏书阁久待,匆匆离去。

      我同阿梓闲游回德馨宫,发现薛灼竟在我宫中坐着,我有些稀奇,他白日是不怎么来我这的,若要来的话定是有事,不知今日是为何事。

      他不喜我拘泥于礼数,我见有其他侍从在就稍稍欠了身。他向我朝手,我才看到他今日在拇指上戴了一指玉扳指,有些一反既往。

      我走到薛灼身边,他身旁的阿监呈上一篇奏折,他让我打开奏折:“这是冷坦上奏的奏折,冷府愿你能写一纸“春始复苏家事兴”供于赐福。

      “春始复苏家事兴”,薛灼听着可能只觉这是吉语,望家族兴旺;我是知道叔伯作此奏折的心意,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阿梓从库房取来几张宣纸用于我练笔,又取了一卷织了银丝框边的书挂用于我提字。

      我总感觉叔伯就是来为难我的,先是想请我助他升官,这会儿又让我提字。我不过跟女官学了练字,平时随意在草纸上写写画画罢了,让我正儿八经写一幅好字确实令我有些许为难。

      我取了粗毛笔,蘸上已砚好的墨汁,心里想着那女官曾教我的:执笔运腕,指实掌虚,腕平掌竖……

      我在宣纸上勉强试写了几个像样的字,又反复雕琢了一番,终于饱蘸浓墨提腕欲落笔。薛灼见状在一旁指点我:“笔蘸满墨汁,怕是会溅落于纸上。”

      他话刚落音,“啪嗒”一声,笔上饱蘸的墨计便溅落在宣纸上,圈圈点点像是开了朵花。我有些羞,将毛笔在砚台上撇掉些墨汁,然后委屈地说:“毕竟是我第一次帮人家提字。”

      薛灼只说让我别急,慢工出细活。

      好一会儿,我才把“春始复苏家事兴”这七个大字写定,薛灼举起看了眼,道:“还算差强人意,不算对不起你这织银边书挂。”

      我瞧着那幅字,说不上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差。既然都好说差强人意,那便是还过得去。我命阿梓将字画卷好存在红小锦盒中,把它交与薛灼,“还请陛下代劳转交。”

      薛灼身旁的总管公公接过,听薛灼令退下去捎书画了。

      午膳过后,薛灼屏退众人,与我躺在床上论事。

      他也嫌霍丞相坐老朝中,还一意要将小女霍盈盈送入宫中为妃。我听出了他活中的意思,不就是朝中重活劝他纳妃,他怕相顾不周全,想来问问我的意愿吗。

      我依旧没心没肺对他:“陛下若想纳妃就顺您意吧。”

      陪在这宫中现状很好,唯独不好的是少了人日日与我说话,倘若他纳些妃子就我有人陪我讲话了,我自然没意见。

      薛灼头靠木枕摇了摇头:“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吗,阿宁?我不想纳这个妃,但我登基快满两年,你我成婚近一年,子嗣却毫无音讯……”

      哦,这下我懂了,还是在讲生孩子的事嘛。
      我知道女人是无法诞下子嗣便是不争气,可我也不想不争气,我也不知道该怎样争气啊……

      我像哄小孩一样哄薛灼:“不急,你不想纳妃便不纳,于嗣我给你生,不用在乎那什么狗屁臣子的言论。”

      听到我这句话,薛灼两眼放光,侧身闷头吻上我的唇,手又摸索起我的衣带。

      又是这样,我早已预料。

      说什么君子坦荡荡,我面前这一朝之君,面对他的妻子都是如此含蓄,倒像书中描述的那些大家闺秀——送心上人一只香囊或一对佩玉,就代表她心系人家。是这般内敛,不直接将心意吐露出来。

      我又想起刚入宫时身上所佩的香囊,是我临行前阿娘从柜盒底部找出来的,据阿梓说那香囊应有一对,我所佩的那只上面绣有凤,而相对的另一只上面应该绣有凰。

      德馨宫修葺的那几月里,我在薛灼清平殿的一个抽屉里,仿佛看到了阿梓说的那另一只,后来却再也未见到过。若那只香囊真是薛灼赠我的,他岂不真成了大家闺秀?我想着想,哑然失笑。

      薛灼喘着粗气,热浪拍打在我耳根痒嗦嗦的,他抽出一丝气力来问我:“何所笑?”

      我并不想回答他,偏头堵上他的嘴。

      帐幔外无人,四周朦胧,缕空的“鸳鸯戏水”图被蒙上一层纸糊,透过些光来,窗外仍有鸟啼,应是一派好景象。

      我轻阖上了眼。

      我心里在想:

      千禧楼下的蓬莽发生太嘈杂,乞巧夜彩街灯太绚丽,走马灯,夜如墨,风萧萧吹散十里永宁街的所有繁华,人流往往将我拥远,我殊不知,这是天定的缘,是吹不散,拥不断的缘。

      大概是灯华迷人眼了。

      四月,已是晚春,御花园内的桃花零落成泥,薛灼给我带的雏儿雀已换掉一身绒毛长出坚毅的羽。

      春寒料峭早已去,晴日越来越多。

      这样的好时节我却惊慌失措,我已有一月未有葵水,断了一月,我心想定是出问题了,然后急忙告诉阿梓。

      阿梓听了我慌张的描述后一下喜笑颜开,我拧了把她的耳朵气急问她笑什么,我见阿样的耳朵被我拧红,面颊也红润起来,她抿了抿唇说:“殿下莫慌,许是遇喜了。”

      我有些懵:“这怎是遇喜呢?阿梓休要骗我。”

      阿梓也不敢怠慢,立即宣了太医。

      那太医手执一大木箱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一来便叫人挽起我的衣袖,盖上一张白布在我的手腕上,然后凝神屏息为我把脉。

      我也闭上眼,试着去感受我的脉膊,可我听来听去也只有“怦怦怦”的心跳。

      那太医把了一会,忽而起身拜手:“恭喜皇后殿下遇喜。”

      遇什么的喜?

      我仍是很懵,我见宫中的人都跪了下来,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我俯身问阿梓这是做甚,她起身将我扶上椅,把太医说的话通俗地给我又讲了一遍:“太医意思是殿下已有身孕,殿下现在身怀皇室子嗣。”

      就……就这么怀上了?那我岂不是要生孩子了?

      太医给我讲了一大串需要注意的事项,我根本记不住,阿梓说只要我相顾好自己别让自己跌跤摔了便是,其余的她都会替我打理好。

      宫里消息传得快,太医刚报完喜,设过多久薛灼就到了德馨宫里来,他握着我的手,看起来激动得不知该作何言语。

      薛灼转身问太医:“你所言是真,皇后当真遇喜?”

      太医恭敬地对曰:“千真万确,不敢有假。

      薛灼胡乱地念了一通“好”,自言自语道:“我薛氏终于再添一嗣,我薛灼要有孩子了。”

      他如此说自然是激动之语、有失龙颜,继而他又转身对我:“阿宁,接下来要苦了你了,你就在宫里女生待着,有什么需要遣阿梓来找我便是……好哇,现在我不仅有了阿宁,还有了阿宁为我怀的孩子,人生全矣。”

      我这一颗心不上不下,谈不上高兴,甚至有些难过,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子嗣,啪嗒啪嗒掉眼泪。

      见我一哭薛灼急了,马上遣太监:“快,速请陇夫人来德馨宫。”

      那太监又在我的视线中匆匆离去。

      我哭得双眼有些迷糊,薛灼只管拿那方丝帕帮我擦泪,他也不知如何安慰我,因为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唯有泪珠颗颗滚落在我胸前的衣上。

      我抽噎着,激荡的情绪难以平复。

      阿娘来后,众人一齐退下了,连薛灼都退出了宫外等候,我一见到阿娘,就缩进她的怀里,阿娘纤细的手轻拍我的后背,让我感到舒坦。

      我大口大口吸着气,随后渐渐停息下来。

      还是阿娘令人舒心。

      阿娘听我哭声停息方才问我:“阿宁这又是怎么了?”

      想必是来得太急,薛灼都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抽着气,一字一顿地说:“我、我、怀、了、身、孕……”

      阿娘蹙眉露出一个笑容来:“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阿娘告诉你啊,当年我怀上你时,我与你爹笑得合不拢嘴,我心想,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将我和平郎骨肉相连,从此我在世间不仅有你爹,还有这个孩子,于是我就一直盼啊盼,盼你出生……”

      我从未听阿娘提起过阿爹,更别提听阿娘唤阿爹为平郎,阿娘眼里带着笑意,笑容勾得眼角起了细皱,她搂着我慢慢回忆:“那会儿就连先帝也十分高兴,爱卿幸得一孩,先帝给你爹赏金,还允他只来上早朝,朝中若无大事他就可待在冷府中。怀你的那几月,你爹每隔两日便命厨房褒一锅鸡汤用于我滋补,日日都留念府中。”

      讲着讲着,阿娘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平郎早就想好若是得一子,便取名为冷安;若得一女,便取名为冷令宁,寓意家国之事安宁。

      “先帝有意向,若平郎得一子,便让他做淑妃娘娘所出之熙春公主的驸马爷:若他得一女,便让她嫁为太子妃。

      “谁都说不准我到底会生子还是生女,我身为冷府大宗正房却一点儿不关心这个,我见肚子一天天大了,就安心地坐在床塌上给平郎纳鞋底、给我腹中的娃娃做小鞋。平郎如现在的庆裕帝一样未纳妾室,他的心思只在我一人身上。

      “我临盆那日是初夏之际,天刚落了雨变得有些憋闷,我突然就有感发作了。在产房里接生的婆婆一直叫我不要睡去,我恍惚间看到三两个奴隶端着血盆子退下。我也怕极了,但我想孩子就要降世了,我再挺一挺就过去了,后来我忽得感到周身一轻,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我便知道孩子生出来了。”

      “所以那便是我啰?”我问阿娘。

      “是啊,平郎听到哭声进来一看,是个女娃娃,张大了嘴使劲哭喊着。虽然平郎很想要一子来继任将军一位,但这个女娃娃他也十分喜爱。等你长大了些,他便常带你入宫玩耍。”

      头一回听阿娘讲述她的过往,我的心绪听着安定下来。因为我也搞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哭,所以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听着阿娘的一番话莫名想问些什么:“阿娘,你诚告诉我,以前的太子可否为薛煜?”

      阿娘闻声手快捂住我的嘴,伏在我耳边说:“这可是宫禁。”

      既然阿娘这样说,那我就知道此事一定不假,我环顾了这德馨宫的四壁,知晓隔墙有耳的道理,我挪开阿娘捂住了我的嘴巴的手,也轻轻道:“阿娘与我借一步说话。”

      我借口想与阿娘散散心,从薛灼监视的德馨宫到了御花园,其余人等包括薛灼都没跟来,我与阿娘去御花园前,薛灼还叫阿娘好生开导我。

      “从前皇后并非现在的太后曾氏,而是公孙氏公孙尔,公孙尔乃先帝原配,所诞之子为薛煜。公孙尔虽贵为皇后但并不得宠,其子薛煜为皇子中年长,才识过人,再加上皇后之位薛自然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先帝那时宠爱的是当今陛下的生母曾氏淑妃,爱妃诞一子薛灼、一女熙春公主,恰逢薛灼四岁之时,无子嗣的前湘王病薨,薛灼五岁便被封了湘王。

      “后因公孙氏嫉妒曾氏,暗中命人从宫外指了一种西域的迷香毒,那迷香毒如胡椒一般有调味之香,放入羹汤中搅匀令人无法察觉,公孙氏命她安排在曾氏身边的眼线将迷香毒下在曾氏要喝的汤中。可碰巧那日熙春公主来找曾氏,曾氏一开心就把那碗放了迷香毒的汤赏给了熙春。熙春当场饮完便道头晕目眩,当日便倒下了,在宫中医治数日却还是去了。

      “先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没过多久公孙氏便被查出猫腻,她手下的侍婢胆小,一见杖棍吓得全招了,公孙氏叫冤却被先帝怒吓无耻。先帝又命人查了公孙氏的寝宫和库房,竟查出一张陇府府邸设防图,再深入一查竟发现公孙氏与那年陇氏灭门案有一腿关系。先帝立马幽禁了公孙氏,下诏中书省废后,即刻准备亲自去兴师问罪。不承想公孙氏受不得这么大的变故在宫中自缢了。

      “先帝继续追查此事,那些曾经服侍过公孙氏的侍婢流放的流放,被人谋杀的都死光了,无一幸免。先帝见太子薛煜似乎有所动作,而此桩案件又未结,迁怒于薛煜,一气之下废薛煜为蜀王,一年不到,曾氏就坐上了皇后之位,现在的陛下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储君。”

      我听这勾心斗角就害怕,幸而薛灼未纳嫔妃,我还不用去想着如何在深宫中保全性命,不必步步留意。

      “阿宁,娘诚告诫你一句,若你喜欢陛下,就一心一意与他好,做好皇后的分内事。若你心里没有他,就把他当做一个摆设便是,他做什么都与你无关。切莫不要在皇宫中行算计之事,保全性命是最重要。”

      我点点头,但我心里有好多问题,到底是谁要娶我,薛灼娶我的目的何在,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桩桩件件的事在我的喉咙中卡住,我问不出来。

      现在我所怀薛灼的子嗣,我该知道怎么样的事实?我低头盯着地板上的花纹,不知脑子里想着什么。

      阿娘忽然问我:“你爱他吗?”

      我抬起头来直视阿娘,却始终开不了口。

      爱,可是我怕。

      “若你爱他,就别去追究往事。”

      ……

      “人是活在当下的。”

      我挽起阿娘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德馨宫吧,我可能要好好养下胎,不应该想这么多事。”

      阿娘释然一笑,与我同行,或许我们都不太会言表心意,但只要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我们就能知晓对方的心思。

      过去的那些恰似人生的相逢,也许我所遗忘,所未知的事情会令我始料未及,我却记得阿娘说的话。

      也许我与过去遇见过的一切犹如初逢,但只要某处的土地还记得,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够了。

      我盯着天边未落的太阳,光照得我眼睛生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