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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言不惑(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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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员外在顺天府拜见薛大人与夫人,接上新姨娘,千恩万谢一番。
虞娇从小长在薛府,虽是丫鬟也比普通人家小姐还要精贵些,夫人不只赏赐上等丝绸和首饰,也给些古玩字画。
她虽是不懂不爱这些,也总要撑个门面,至此还不够,又拨了个灵巧的贴身小丫头媚欣跟着,浩浩荡荡地回到云梦镇。
按规矩妾氏只能从侧门入,也不可穿正红,虞娇不知柳夫人脾气,还是讨巧地换身赭色新衣,老老实实让轿子顺侧门抬到预先收拾的小院里。
柳老爷先来与婉柔照面,只说人接来,夫人知理,看当时天色已晚,便把敬茶的事推到隔日。
适夜老爷便在虞娇房里歇息,他们本已在寿宴就碰过面,在路上相处得也极好。虞娇到底和婉柔不同,从小猜人心思长大,嘴甜如蜜,只顺着老爷爱听的说。
她又见过不少达官贵妇,知道些官场的门道,如今都细细讲给柳员外听,夫君哪能不疼爱呢。此后柳老爷便只在小院歇息,给柳夫人敬茶的事也拖了又拖。
白英气不过,急着脸让史小姐提,哪有新姨娘进门还不见夫人的理!
婉柔倒觉得这样还清净,也不想理论,过了大半月,柳老爷才想起来,虞娇抹不开面子,便挑一个日子早早来请茶。她自恃受宠,也不太把夫人放在眼里,但毕竟为人聪明,也是一副守礼样子。
端了茶敬过来,嘴上说妹妹年轻,还不懂事,一边也细细打量起婉柔来,真是个十足的美人!这柳员外还真有福气,娶得这样花容月貌之色,又转念一想,她若是好的,老爷也不会这般疼我了,可见天仙般的女子又如何呢,终归男女之间还是需要有手段。
柳夫人见新姨娘娇滴滴的伶俐模样,倒是还挺喜欢,她本也无争风吃醋的心思,只说以后要亲姐妹般相处。
但是几个大丫鬟和虞娇带来的媚欣却十分合不来,白英和柳小姐的丫鬟紫葛本就相处得久,非常合拍,媚欣因是薛府的人,加上姨娘受宠,难免骄纵,几个人再不能到一处去,谁也不搭理谁。
清明时分,丝雨绵绵,这天按例全家人先祭拜先祖及芷彤生母,又带着小少爷去云梦附近郊外踏青。
女眷们都难得出门,紫葛,白英还有众丫头们再加上个芷彤小姐,嬉笑打闹在碧草繁花间。婉柔心灵手巧,折了柳枝来,编了树叶冠放在芸儿发上。小少爷故意摇摇晃晃地,那冠也不掉,众人看着都笑了出来。
柳老爷便说芸儿如今已经五岁,需要请先生好好教书识理,不免还是要劳烦夫人去趟苏府,那家开着书院,金陵的本家也是世代书香,婉柔说是。
隔天就派白英去,苏夫人告知老爷,推荐一位很年轻的先生,此人复姓赫连,据说很有才华,性情温顺敦良。
赫连公子不久就来拜访柳老爷,一表人才,谈吐文雅,随即在前院收拾出小书房,只供小少爷读书。这位公子因平时还要在书院应职,每天都是等芸儿午觉后才过来。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清明去,谷雨来,立夏前又是云梦的花灯节,婉柔便又惦记起那枚簪子,趁四下无人也常拿出来看看,只是不敢别在发间。
华灯初上,芷彤便来唤夫人出门赏灯,婉柔却并没有兴致,推说最近身子乏,柳小姐没办法,只能和老爷还有虞娇去了街上。
园子里就只剩下看门小厮,还有几个掌灯小丫头,银月高悬,分外宁静,偶有蟋蟀声起,风吹起艳花舞,夫人就喜欢这样,自己熏了香在灯下翻书。
忽然那烛光闪了闪,婉柔心头一动,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喜,莫非——抬头起身,朝屋子里望去,并没有什么,她竟有些怅然若失,转过身来,却瞧见那男子正坐在自己先前的位置上,嘴角上扬,笑吟吟地翻着书。
温润烛光抚摸眉宇俊朗,修长双眸,火影悦动,他眯眯眼,挑起眉看过来:“卿雅,可念着我啊?” 这么些日子不见,果然还是没有长进。
婉柔笑笑,走过来落座:“今夜可没有好茶好食,因想你再不会来了。”
“如何不来,恨不得日日来了才好。”将书合上,道:“ 我有正事要办,所以这些日子才不曾过来。”
“你也有正事!” 女子惊奇无比, “真是新闻了。”
檀公子笑道:“我也要修行啊。”
“修行!” 婉柔竟噗哧笑出来,“你也修行,哪里倒像呢?”
对方笑而不语,定睛看了会儿女子,神色又突然认真不少,有点犹豫地问:“柳府如今多了口人,你可还适应?” 夫人知他提的是柳员外纳妾之事,点点头。
檀公子也不多话,起身顺手将青瓷莲花熏炉揭开,问:“你这熏得什么香?”
“龙延香,石斛混的合香,老爷这个季节喜欢,府里都用这个。”
“ 哦?” 冷笑了两声,极其轻蔑:“他又不来你这里,管他做什么。”说着用香箸将那香拨了出来,随手扔掉。
左手轻轻展开,生出几片花形香片,放入熏炉中。那香味怡人,仿若置身于春花烂漫中,婉柔甚为喜欢,忙问是什么香。
“ 这是百花氛。 ”招招手,让她来看。
精巧的香片艳如五彩缤纷,果然像沾染了百花之色。
“茉莉,兰花,菊花,栀子花,浸入龙脑香三日,捻成膏,再与白笈汁共捣,加入檀香,以纱布封之便成了。”
婉柔巧笑嫣然,“ 这便是你喜欢的香。”
“我自然是喜欢,但最要紧的是你会喜欢!”璀璨眼眸瞧过来,直望的人心神荡漾。
婉柔心口直跳,对方又走回桌旁端起烛台,映着闪烁火光过来瞧她,皱皱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卿雅脸色可不好,许是我每次来得太晚了,扰了你休息。”
婉柔脸一红,"你既然知道就别来啊,大晚上坐我这里成何体统。"
这句说得娇嗔,惹得对方笑:"体统——他娶了如花美眷才两年就要纳妾,是哪里的体统?"
"如今纳妾也不算个事吧。"低低地说,叹口气,语气却是无奈。
"那我来陪你说说话,也不算个事。"
他垂眸笑着,温柔的笑眼勾人,婉柔不敢正视,扭过身去。
有个和自己能说到一处的人,如何不好呢,哪怕是狐。
五月天的天气少雨乾燥,炎热潮湿。
好不容易飘了雨丝,一日紫葛早早看园里池塘的荷花都立了头,开心地采了些荷叶,与赤豆煮汤来喝,小厨里熬到豆子开了花,再扔进去些碧叶,又加了冰糖桔皮,甜甜糯糯,晶莹好看,先拿给芷彤,又送去给婉柔尝。
刚走到后院花亭处,见着媚欣袅袅娜娜地走从山石后绕过来,嘴倒是很甜,直问姐姐好,拿的是什么,紫葛便说是给夫人的粥。
那媚欣笑了笑,回到新姨娘那里,虞娇正闹着说太热,不知喝点什么好解暑。
小丫头没好气地说:“真是有好的,又哪能到咱们这里来呢。”
虞娇便有些怏怏不乐,挑眉眼问她说的是什么,媚欣忙换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道:“ 正说的是呢,我们下人说这样的话是该打嘴,只是刚才遇见紫葛姐姐,才知她精心熬制了整个上午的赤豆荷叶粥,若是只给小姐也罢了,又给夫人也送了去,偏不惦记姨娘。”
虞娇哼着乾笑两声,“人家是正牌夫人,我怎么比得!” 用手帕摇着风,更是涨红了脸,平日芷彤对自己也是爱搭不理,完全没个样子,她如今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媚欣最善于察言观色,接着道:“奶奶真是好性子,不过为了老爷的脸面,也不该越过姨娘去。”眼见着虞娇越来越气,手捐直搧得啪啪直响。
她偷偷笑着退出去,心里掂量着总要让白英,紫葛吃吃苦头才行,真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往远了瞧吧。
柳小姐见自从新姨娘进门,父亲也不大去夫人那里,择空就来找婉柔,怕对方寂寞,其实婉柔早就适应清净日子,更腾出时间读书,心里有书香气的人自是很少孤独。
这会儿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风吹过,落红飘洒,几只翠鸟飞翔而下,叽叽喳喳地与满地花瓣嬉戏。
假石山水淙淙,她在树荫下的台子坐着,正读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微微一笑:想这首诗字字深情,惹人忧思,原是那元稹为故妻所做,可惜没多久他又恋上女校书薛涛。
这位大才女的诗,婉柔亦非常得喜欢:“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感叹旷世才子也不过如此薄情,哪还能奢望凡人呢。
情不自禁摇头,又看到"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心里腾然一动,如静水平起波澜,想这几句诗饱含禅意,有说不出的意味隽永,忽又想不知那只狐如何解读,他不也是要修行!忍不住一笑,有那样修行的吗,没准也是骗人罢了。
黄莺啼转,蝶舞戏花,这世界幽静得如此安逸而美好,她复又沉下心读书,不知过了有多久。
突然看几个小厮匆忙在花园里走,还带着几个丫鬟,婉柔好奇,后院里住的都是女眷,即便是自家的仆人,若是男子也很少进来,随即轻轻嗯了声,那群人才看见夫人在,忙施礼,遣其中个小丫头来回话。
原来是柳老爷让人从药铺里带来信儿,说是要留宿位贵客,让他们赶紧收拾出前院最好的厢房来,摆设用度都要最好的。
因嫌前面的丫鬟婆子不细心,便从后园找些去,那厢房已有些日子不住人,多叫些力气大的,赶紧拾掇出来。
婉柔问是何人,小丫头只说不知,夫人也怕误事,忙放他们去了,还是夜里白英来伺候梳洗,叽叽喳喳地道:“小姐,前院厢房里住进位贵客呢。”
婉柔笑笑:“你又知道了。”
“想不知道也难啊! ”白英把金钗整入妆奁,稍带兴奋地说:“前院的人可都疯了呢。”
“进个人你们就疯了?”
“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小丫头脸颊粉红,“ 听说是位年轻公子,真是漂亮模样,比女子还好看,但又很俊气,说话也温柔有趣得紧。”
婉柔无奈地:“ 你们才见过几个人,就这样夸。”
白英嘴一抿,甜甜地笑,手里端着面盘澡豆杵在边上,直说夫人肯定要见的,那会儿就知道,末了又压低声音道:“据说老爷想配给芷彤小姐呢。”
果然没几日,柳员外就让人在婉柔屋里摆好酒菜,要过来晚饭。自虞娇入门后老爷极少过来,夫人料到他今日必是心情大好,若白英的闲话没错,准是要提那位公子和芷彤的事。
还没等太阳落山,柳老爷就大踏步走了进来,满面春风地落坐,先给自己斟了杯酒,也没多余的话,直接就迫不及待地问:“夫人可知前日有位公子住进来?”
婉柔点点头。
柳员外接着道:“ 唉,夫人也知道的,芷彤年岁不小,她的亲事一直都让人放心不下,若按我的本意,是想与马家的公子联姻,可惜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想必是没了指望,本来很是扫兴,谁知啊——”眼睛突然放出光彩,神采奕奕地:“夫人你说巧不巧,真是天赐良缘啊!那日花掌柜来寻了我去,说有位客人因天气太炎热晕倒在门口,他们赶紧把那人抬进来,放宽衣衫,给灌了解暑药,仍就不醒,想那花掌柜也是行医多年,竟没个办法,我去了也没辙。正在难为时人群里走出位公子,真是丰神俊美,好个模样。他过来瞧了瞧,笑说没什么大事,袖口里掏出几片草叶,只在那人鼻下嗅了嗅,这人就醒了,没事一般。”
婉柔也熟知花掌柜医术,必是数一数二,不免也暗暗惊叹。
老爷故作玄虚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片肉,有滋有味地嚼着,又开口道:“我看那位公子的品貌必是个人物,忙请进来聊了几句,谈吐风雅,竟比那些京都的贵公子还要强百倍,难得还懂药理,看他不是云梦的人,又问他家世,如何来到这里。他说家住柳州,祖上也曾做过草药生意,这会儿带书童去金陵投亲,好参加来年科举。谁知路过即墨山,不曾想此山险峻,遇到野兽,与书童躲避时走散,正在街上寻他,却看见有人晕倒,便过来瞧瞧。我才注意看他,衣襟确有泥泞,可见不是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