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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罪与罚(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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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意识尚还清晰留存时,我盯着自己对面的白墙上的一只栖息的飞虫发呆。墙皮是白色上刷了浅红的漆的,叫人看着能想象到它一开始是怎样,可如今却脱落斑驳,陈旧的边角掀起,其中横着一道不知哪年哪月泼上去的,似乎早已与墙体融为一体的黑墨。
我看到一只飞虫,好像苍蝇的样子,却也不乱飞,只是停在朱墨交接的地方,准确来说是在那里恰好挂着的烛火之上。即使视线模糊,我也能看到它的四肢无助地舞动;也能听到它喉咙里滚烫的号叫,尖利地划破天空。古人都说十指连心啊,被烈火舔舐、入侵、吞没而消亡的滋味该是怎样,大概可以想见了。所以我就想,多可怜的一个好儿郎!在受尽了如此酷刑之后,也依然只是微微颤动而没有倒下,也许它黑黢黢的身体在意识强大的冲击下已然灼烧、肿胀、有亟待爆裂的迹象……可他只是隐忍着哭诉与呐喊啊!多坚强的一个好儿郎!多壮烈的一个好……
等等,我心中对他的感动涕零的热泪盈眶瞬间消失了,消失在我忽然发现距离那盏烛火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扇开了一半的窗的时候。夜晚应该有冰凉的风微微吹来,而我透过这道密不透风的墙看到了月亮。明明是没有星星的,但它皎洁、皎洁的样子,仿佛深邃得比太阳还要遥远,却发出惨烈、惨烈的白光。那束白光冲撞进我眼里了,我想既然我看见了,他们肯定也看见了,那个一声不吭的好儿郎,一定也看见了。我这会子重新看他沉默不语的模样,看到他憋得通红发紫的嘴唇,看到他用力到泪水涌溢的眼眶,看到他将拳头握得那样紧、紧到指甲快要嵌进肉里了,还选择缄默、缄默、不敢挥出也不愿放下,眼中便不再饱含热泪。你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还击?明明生命的机会就在前方几步的岔路上,你为什么不再拼命去走一次,为什么要认命?你怎样还是一个好儿郎啊!分明是懦弱无能又惶恐至极的鼠,是苦难当头临阵逃脱的羊,是一辈子甘愿把灵魂献给他人的庸庸碌碌的眷马与老牛,是死在春天里还为人编织一场破碎英雄梦的雏雉!
我就这么想着,也就快热泪盈眶了。手中半满的酒杯忽然变得沉重几分,随着我的□□、我的灵魂、我坚定不移地盯着他的眼神,一同向下坠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是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那真像你啊。是我自己的声音吧,他真像我,当然了,他当然像我,否则我也不会如此激愤、如此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你真像当年的我,我不喜欢这样。我说过了,自己已经从山鸡变成金凤凰,所以我一直憎恨着,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那只山鸡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模样。
我憎恨那只山鸡爬不起来的模样!
我憎恨那只山鸡爬不起来的模样!
再次醒来时面前的就不是一副飞虫惨死的可怜场面了,我重新审视了一番朱色的墙,漆黑的墨和无尽燃烧的烛焰,忍不住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扇窗上糊着的纸。仿若隔世的冰冷触感像一瓢石破天惊的雪水浇在我的头顶上。
我听到送我进来的男人喊我名字的声音逐渐清晰,回过头去,花花公子的宽大外套上攀附着三两个看上去烂醉如泥,口中不断吐着胡话的女人。她们用□□糊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此刻不也是扭作一团,相互缠缀么!不像几个小时前还尽力维持着自己端矜持重、小家碧玉的优雅面庞,如今了了,谁又比谁高贵?究竟是人是鬼,用一层白花花的纸塑成的皮囊,怎么会不露出马脚,怎么会不让人发觉呢?
我原是想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从此划清界线,谁也不要污了谁的眼,可听那花花公子突然说,“要我送你回家吗?”脸上还带着一种意义不明的微笑。他虽然只是微笑,扯着自己被人抱住的外衣在包厢门口看着我,但我听见了他内里的声音,他内里总还觉得我不变当年模样,还是小狗似的,你招招手我就跑来,你让我坐下我绝不站着,你不给我饭我就摇着尾巴吐着舌头恳求的温顺。我这下看破了他,也生了气,可听不得这样的话!用这多少年的时间,我好不容易飞出了从小为我筑起的鸟笼,你却以为那残影还是我!多么荒唐的故事,你还是留着讲给她们听吧!而我看来,也不必奉陪了。
所以我用很大的力气把没电关机的手机扔进了帆布袋,硬是把运动鞋踩出了高跟鞋的声音,像从前学校运动会开场走方阵的气势,还觉得怒火不消,走出包厢时狠狠地刹上门,徒留一声在夜里惊世骇俗的声响。
你说老娘是小狗,老娘咒你当一辈子狗!就当那只和蟋蟀一起唱歌的,汪汪汪叫着骚扰我的黄狗!我这么紧紧皱着眉头想,怒火不消地走出酒馆,走进一片无人静谧的夜色里,这才发觉自己的脚步有些轻飘飘的,头顶也仿佛冒着热气,刚才的一瓢水没淋够一样。我听到背后树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想着可能是又来一只找不到方向的大黄狗吧,真是惹人发笑……之后只感到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呼吸被掐住,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