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雉笼》悬猫

1、罪与罚（一）

　　“他们都习惯了。他们开头哭泣，后来就习惯了。人是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罪与罚》

　　一
　　那是一个夏天晴朗的傍晚。

　　这座城市很久没有这么热过了，已经是傍晚，还如同正午似的，空气中弥散着湿乎乎的，潮黄色的恶臭的热风。我看着马路上不忍酷暑的行人，四处都是汗渍，粘腻的气味；飞虫，横冲直撞，以及藏在草丛里唤个不停的蝉。

　　烦死了。眼前那些晒得反光的白墙好像要融化，脚下踩的柏油路面似乎也有了一丝松动坍塌的迹象。

　　时不时有人牵着狗从我身旁擦过，那狗也是像这天气一般黄澄澄的。

　　汪汪汪。我不知是做了什么，竟惹得那黄色的狗叫得如此欢畅。吱吱吱，汪汪汪。汪汪汪，吱吱吱。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听它和蝉，还是蟋蟀什么的出演奏鸣曲的心情。

　　余光中我看到不远处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了，咔嚓咔嚓的也不嫌自己烦扰。果然你们人类的喜好真难猜透，我只是觉得它们吵闹。

　　我于是快步往前走，一手里端个布包，一手里举个手机，日头底下压根看不清屏幕里的内容。只哒哒哒地往前走，走啊走啊，似乎感到天色都快要沉下去了，前方才忽而出现一灯火阑珊的喧嚣处。小酒馆，浓重的酒气熏天。我不想承认的是，这是自己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里头走出个勉强认得轮廓的男人，向我招手打招呼。我看了他一眼，小跑着过去，面上他是在礼貌地与我寒暄，可我好像听到他内心里不住地讥笑呢。别以为我忘记了，上学的时候你天天带着班里几个男的女的，笑我穿的衣服没有这人的好看，长相身材又没有那人出挑，笑来笑去地笑惯了，到最后若是哪一日不笑，倒觉得缺了点什么。你当时得意了吧，但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一个二个的，到最后读的都是什么野鸡学校，去的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偏僻角落！我早就从山鸡变成凤凰了！等着吧，早晚有我春风得意那一日……等等，你叫什么名来着？

　　我在背后看着那个该死的男的走在前面，步伐尚还有些轻松愉快，活脱脱一个放荡不羁、玩物丧志的少爷样貌。走到里间，我的脸上还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总算见到一个个男男女女的，这笑便更僵硬了几分。我虽是不记得你们分别的姓名了，轮廓也认得模糊，但我这一辈子都定不会忘记，你们之中哪个是笑的，哪个是给我取些猪了狗了的外号的，哪个是被拿来和我作比较的，哪个是我走在路上都要不时使个绊子喊我跳脚的。

　　坐下来，藤条编成的坐垫有些扎人，包间里的空气仿佛肉眼可见地污浊。我无可奈何地只好忍受着，忍受着，听完他们时常爆发的哄堂大笑，然后我讲了个故事。我说啊，听过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吗？那群狗腿子嗯嗯点头。我又说，知道丑小鸭为什么会变成白天鹅吗？那群狗腿子已然把注意力转移开了，剩我一个孤单单地说话，自己回复自己，再抿一口烧酒。这就是了，或许丑小鸭的故事太老套些，但真理可是的确如此。我就是那故事里的丑小鸭，如今变成白天鹅，是由于我本身便是一只白天鹅；而他们就是真正的丑小鸭，少年时候一心想当白天鹅，肚子里塞满的不是墨水，而是怎样才能野鸡变成金凤凰呢，使劲包装自己的外壳，却用稻草胚子愚弄自己的内在，呱呱欢叫着与其他的山雉互相欣赏，互相愚弄，互相奉承。最后的最后才醒悟过来，发现我们大家都是真正的丑小鸭，是如何也飞不出鸟笼的雏雉，我们大家，哦不，你们大家，一个也不落。

　　想到这我心中不免畅快许多，不留神间竟也灌下好几壶烧酒，喉咙里灼烧着，如同有烙铁翻滚般火辣辣地疼。我抬头将这屋里的挨个扫过一遍，似乎没一个注意到我的，都是在自己做着自己的事，要么碰杯，要么聊笑，要么对着镜子端视着自己的容貌。男的摆出一副风流倜傥，家财万贯却不轻易张扬的假面绅士模样；女的脸上无不抹了惨白的粉霜，搭配着用笔画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再明艳动人，也是千人一面，像看那路边的几只同色流浪猫一样，叫人寻不出不同来。

　　也好，都不要注意到我，免得又提起多年前那些残忍的，屈辱的，遭人唾弃的，昼夜游离在黑暗中见不到阳光的日子，恐怕又要哈哈笑一轮了吧。当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醉鬼，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