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还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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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横刀山道，直指山顶。
八十八把金刀竖插于山道两侧，如同一条蜿蜒的金蟒盘踞其身后，端得是英姿飒爽、睥睨四方。
这像话吗？
“大人！”大牧者深感受到冒犯，指着山腰喟然道：“若不给她按下去，以后我、我们，颜面何存啊大人！”
城主倚坐在盟誓台，撩了撩困意深重的眼皮，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关的问题：“赊刀一族在溶洞里待了多少年了？”
谁管他们！
“您别说那个！”大牧者一摆手，摇头道：“今天要真如了她的意，以后索多玛十二区就不必有我站的地方了。”
城主没有理他，低头认真打量这个几千年出现的第一个方向错误的异端。
那人挺直脊梁，却不会比一个兽化完全的非人小腿更高。她眉目舒展、姿态从容，如同一张摊开的信纸，浅淡地让人一眼看去就会一览无余；身后黑芒闪烁，将瓦尔克的尸身蚕食到只剩白骨，几个转瞬之后，座下白骨又化为满天飞灰。
如不亲眼见到她，你完全无法想象——坦然与诡谲，这两种迥异的气质竟能如此自然地呈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十几届金刀大会，武德充沛的布利泽德不是没有英豪涌现。
他们也曾一路不败地攀到山腰，拿着赊刀人的金刀换来权财、前途，换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那么做的人太多了，或者说人人都是那般做法，以至于今天乍然听到不一样的答案，竟让他的大牧者感到了冒犯。
还刀啊。
老城主敲着自己的膝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指尖上失了油脂的皮肤早已皲裂，明明未曾用力，几下轻点就刮坏了布袍上面的花样，抬手时又勾缠出几缕布丝。
要不怎么说：年轻真好呢。
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是唯一的主角、世界的救世主，做什么事都怀着不可一世的慈悲与豪情；还很执拗，拗到不撞到南墙、不撞到头破血流，都绝不回头。
老城主一拳虚握置于唇下，清咳了几声，垂着目光发话道：“让她上来。”
上来？
大牧者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提醒道：“那是还刀，大人！”
还刀代表着什么，您忘了？
总不能真是老糊涂了？
“我说，”老城主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大牧者身上，仿佛压下来了一座山，他重复道：“让她上来。”
城主令出如山，上山腰的牧羊人如同分开的潮水般靠在两侧、让出路来。
朝夕握紧了手里最后的金刀，大步往山顶走去。
她在盟誓台前站定，正欲说话，被老城主伸出一只手止住。
老城主问道：“年轻人，你知道山肩上的牧羊人能拿金刀换来什么吗？”
你知道为何人人都想往上爬，为何瓦尔克对于止步山腰如此地耿耿于怀？
你真正了解什么是还刀吗？
出乎意料，这个几千年才出现的第一人嘎巴溜脆地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说：“我不知道。”
老城主这才确实地有些哑然了，半晌组织好语言，点出大牧者指挥道：“你给她讲一下。”
大牧者皱着眉头，正要不情不愿地开口。
“不用讲，”朝夕打断了大牧者的动作，认死理般地坚持道：“不论这把金刀能换什么，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虽非深思熟虑，却是一以贯之。
赊来的东西就是赊来的，借用的旁人物品怎可有据为己有的道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只剩这一把刀了，您看挑谁行吧。”
朝夕扬了扬手中收鞘了的刀，看向大牧者：“您愿意陪我比上一场吗？”
大牧者冷笑一声，正要答一句“有何不敢”，偏偏被城主抬起手来制止了他一时的热血上头。
“大牧者跟了我半辈子，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有活力了，这次瓦尔克擅自揣摩上意，行事确实有失周到，但人都死了，就请小友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大牧者较劲了。”
老城主扶着盟誓台的台柱慢慢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提点道：“要真想还刀，不挑这最后一台也能还。”
朝夕不置可否，收手束于腿两侧，微微低头，示意洗耳恭听。
老城主走到朝夕身前，接过那把四十二铸造的金刀赞了一声“好铸法”，随意地挽了几朵刀花后讲起了古。
“布利泽德的城名都源自于《圣经》，以五座罪恶之城：索多玛、蛾摩拉、押玛、洗扁和琐珥命名。”
等等！
朝夕耳朵一动，唰地一下举起了手，眼巴巴地望住老城主：“《圣经》？亚当夏娃的那个？”
老城主眼睛一定，警惕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
东北都要让那帮传教的钻成筛子了，她三四岁就被送去教会受洗，教会里有些人都信魔怔了，给小孩讲什么要给家里人传道，耶稣是唯一的真主，除了耶稣以外的偶像都是邪神。
那时候小啊，啥也不懂，听风就是雨，连走过姥姥家供着保家仙的仓房门口，都要吐两口吐沫以示道不同，不相为谋。
后来为啥不信了呢？
实在是东北过年杀猪的太多了，手艺好的支和人熬得那个血膏子和血肠委实太香，轻而易举地就让长大了的朝夕丢掉了那本就不太牢固的信仰。
“从航行仪上看见的。”朝夕咽了咽口水，睁眼说瞎话，目光微转就不着痕迹地打探道：“里边还有一本《论语》，拗脑筋得厉害，怎么看都不懂。”
航行仪啊，霍勒西那块确实常有星盗飞船坠毁。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你们亚人的书确实晦涩难懂。”
老城主不曾察觉地接了话茬，毫不在意地继续转回正题：“布利泽德当有五座大城，可现在众人知道的却只有蛾摩拉和索多玛，索多玛坐落于本星，蛾摩拉却在天上。”
他指了指天空，等待朝夕发问那三座城市的位置。
噗通、噗通、噗通。
朝夕根本没听清城主说了什么，她得多次深呼吸才能克制住因为心跳过快而发抖的手臂。
亚人有论语啊，那她的中国会在那里吗？
到了星际，事情一件接一件，迎头浪潮一般接踵而来，把人都打蒙了，猝不及防地听见家乡的消息竟然让人如置梦中。
“霍勒西朝夕，”老城主冷眸微眯，叫醒了梦回家乡的游子：“你有听我说话吗？”
“啊，有有有！”溜号被抓到的朝夕如梦初醒，用十六年寒窗苦读的功力接下话茬：“您是说.....另外三座城在哪呢？”
老城主不满意地端视了朝夕好半晌，讲故事的兴致被搅得所剩无几，平铺直叙地回答道：“这就是赊刀人的来历。”
“赊刀人，这片土地上品性最恶劣、罪孽最深重的族群，联邦法律规定他们：不得居地面、不得饮净水、不得出族地。”
“后来人权理念发展，初任城主设立金刀大会，赋予赊刀人选人夺刀的权利，并约定：若有人还刀，就得见天光。”
于是几千年来赊刀人于万丈之下的地底建出了布利泽德的另外三座大城。
老城主站在顶台边上，眺望着远方，大地广阔无垠，却因人身居高位而尽收眼底。
亚泽科神庙檐牙高啄，一滴露水在檐角摇摇欲坠，山间的风轻轻一吹，就滴落进下方因为日久被穿透的青石孔洞之中。
怨憎就像皮球，武力对其只会达到一时的压服，却永远也化解不了它反弹而起的力度。
它像发酵了的面团，只会随着时间、力气的增大而变得越发粘稠。
若不适当地放气，对其进行正确的处理，它就会像中央星新研发出来的“勇者1号”一般，砰地炸开、伤人毁己。
“还刀可以，有两件事，”城主转过身来，正色道：“只要你做到，我就接刀。”
来了！
朝夕打起精神，赶紧道：“您说！”
“一、要在你霍勒西境内开两条蛾摩拉的空间通道，约束好他们，不准乱窜到别部。”
蛾摩拉人一直被隔离在布利泽德的六颗卫星上，为防其与索多玛两城串联叛乱，一直禁止交通航行，然而总有偷渡者大凿空间跃迁点，城主府的守卫们最近都很有微词。
听到提及了自己，一旁打酱油的蛾摩拉秽多对朝夕嘿然一笑，微微欠身，道：“请多指教，您喜欢花吗？”
指不指教的，她霍勒西大把人乐意和新朋友切磋，这一点上，朝夕对自家兄弟的武力值很有自信。
没大问题。
“行！”朝夕一口应下，皱眉追问道：“第二件呢？”
老城主吃惊于她的痛快，但碍于蛾摩拉那帮没收没管的家伙能找到一个愿意担事的冤大头也不容易，便也略过不谈。
“二、赊刀人只准自由地往返地下地上，不准于地面久居。”
这尤其说是给朝夕的话，倒不如说是给整个赊刀一族下的命令。
朝夕瞄了一眼台下的小四十二，试图讨价还价：“都是您治下部民，这样要求是否有些，太不通人情了？”
“年轻人还是见过的日出日落太少，如果你能真正了解赊刀人的历史就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你甚至会感念我今天对你、对你们的让步。”
朝夕撇撇嘴，不敢苟同，却未曾反驳。
没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魔高一尺，咱道就往一丈高呗。
到时候把四十二往霍勒西的哪个旮旯一藏，城主府的人不来更好，来查的话就猫上两天，躲他还不是和玩儿一样。
“好，”老城主再次确认道：：“全无异议？”
朝夕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全无异议。”
老城主接过刀，扭腕抽刀向山下一亮。
骄阳似火，旭日高悬，阳光的照耀下，金刀反射着自由的光。
几千年的岁月翩跹，赊刀人终于要走出困住他们数千年之久的地下穴居了。
山上山下欢声如潮。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双又一双好奇的眼睛向天空投去热切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还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