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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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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许茂嘉以这样的身份见人。说起来,觉得好笑又自嘲。
十七岁前的他,肆意又昂然,十七岁之后的他,像一头困兽,伺机而动,漆黑的眼眸,又孤寂又锋芒毕露,爪子被人抓着,又吃痛似地收回。
医院的消毒水味属实不太好闻,低矮的建筑,暗沉的空间,空气被浓缩,混合着病人吐纳出的气息,让人眉心一拧,头脑发涨。
走廊上,人来人往,除了忙碌的医护人员就是一脸愁容的家属。偶尔还有一些出来放风的病人,他们个个身形消瘦,步履缓慢,脸上一片静默,不见生机。
站在单人病房门口,许茂嘉久久没有动作。沉默许久,他才终于抬手,敲门。
缓慢的脚步声透过厚重的门板传出来。有人拉开了门,是夏华琴。
看到来人,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很快恢复如常,只是动作有些拘谨,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蹭了蹭衣服,讷讷道:“来了啊。”
许茂嘉看着她,并不作声。
事实上,她和妈妈同龄,但从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她脸颊上有出现显而易见的苍老感,眉宇之间也是挥之不去的郁色,有些颓然又有些无力。
夏华琴看他没说话,侧了下身:“进来吧。”
许茂嘉随着她的话落,抬步缓慢进了病房。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单人病房,因为害怕交叉感染的缘故,医院特地给夏目批的,这样一来减少了他再次感染的概率。
这不是许茂嘉第一次来医院,但心境不同于往日,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拉扯着他的神思。进来之前心乱得不成样,但非常意外的,在他踏进病房的这一刻,像是有魔力般一样的,所有情绪都平复下来了,瞳色也不现异样。
他一眼就看到靠坐在病床上的男人,看着并不大。
一如之前偶然见到的一样,他的面色很冷淡,眸色和他一样,黑中带点棕,有些浅,五官轮廓也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处,但他没那么硬朗,相反有些秀气。为了配合治疗,发顶的头发被剃得极少,穿着条纹病服,一副病态。
这样细致的观察,让走神的男人一下注意到了,随即把目光抬向了这边。
许茂嘉淡淡接过他的视线,神色未动分毫。
夏目看到他,神情有些怔愣,张了张嘴:“你——”
刚出口,又想到什么似的,把眸光投向夏华琴,平淡无波的眼里带着一丝请求:“妈,你先出去,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站在一旁的夏华琴一愣,看着他固执的神情,把想脱口的话吞回去,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出病房,把门也带上了。
病房里少了一个人,气氛也未有改变,依然僵直和滞尬。
夏目垂下眼睫,像是在整理思绪,没几秒,又缓慢抬起了头,目光里带了点惘然,他看着和他面容相似的男人,缓慢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十岁的时候就见过你。”
许茂嘉未落座,脊背挺直,听闻他的话,淡淡地看着他:“我没见过你。”
夏目嘴角扯出一抹笑,继续自己的思绪:“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看到你和你妈妈在一起,你们母子俩笑得很开心,你妈妈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优雅和温婉。”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带了点迷茫和向往:“但那时,我恨透了那个笑容。”
许茂嘉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夏目又笑了,嘴角依然是一抹嘲笑:“你过得很好,在父母的宠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而我呢,我只是一只丧家之犬,一滩烂泥。”
听到他这样形容自己,许茂嘉眉心微凛,嘴角紧抿,但随即就恢复正常,毕竟这并不关他的事。
夏目定定地看着他,眸色带着异样的光芒,他缓缓启唇:“许理荣为了仕途抛妻弃子。你不知道吗?”
因为他的这番话,许茂嘉气笑了,嘴角眉梢都带着嘲讽的笑意:“抛妻弃子?谁?你妈妈,还有你?”
夏目看着他,神色意味不明。
本来自己的情绪已经被平复得差不多了,但这会儿因为他的话,许茂嘉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部翻涌而至。盯着他,一字一句,像吐着芯子的毒蛇,把所有的秘密全部捅破:“应该是你不知道吧?你妈妈,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用尽手段,趁人之危,爬上了我爸爸的床。抛妻弃子?呵,谈何说起,你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上得,我又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真的一清二楚吗。”
一直猜测的真相顷刻间全部暴露,夏目心里一片荒凉,本来就斑驳的心此刻越发疮痍。
他的脸上出现一丝茫然和恍惚,忽地,又垂头笑了:“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许茂嘉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想见我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想揣测你说这些话的心思,但我今天只有一个目的”,他看着坐在床上的男人,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夏目的脸色轰的一下白了,他定定地看着站在他眼前的男人,血缘上是他哥哥的男人,忽地一阵胆寒,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他的声线有些破碎:“你想怎么样?”
许茂嘉没吭声。其实他说这话也只是带着报复性的,气场震慑。但真要他说出怎么样,抱歉他说不出,也做不到。
他和妈妈一样,向来是一个心软的人。
夏目募然又笑了,笑容惨淡又颓然:“也好,也好,我早就不该存在世上了。”
他喃喃自语道:“或许那一年我就该走了,为什么没走呢?真后悔呢。应该走的,应该走的。”
许茂嘉不想再和他继续掰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准备离开,不过夏目又叫住了他。
许茂嘉侧头,语气不耐:“还有什么事?”
夏目的手紧紧攥着被子,骨节突出明显,肌肤冷然又惨白,他垂下头低声说:“许理荣的事,是我举报的。”
许茂嘉猛地回头看他,双手无法自制地握紧了,他怒视着他,声音很冷:“为什么?”
夏目抬头,眼眸里似乎带了点水光:“你说为什么?你们一家过得那么好,那么幸福,那我呢?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没有和睦的家庭,没有优渥的经济基础,你在玩车的时候,我还在为买一双球鞋而苦恼。九岁那年,我跟踪她,看到了你们一家,回家后被她狠狠打了一顿,并告诉我的身世,说我们是被他抛弃的。”
说到这里,他低低笑了几声,一片怆然。
“我以为是真的,所以恨他,此后,我跟踪过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也知道了他私底下做的一些事。呵,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收集了大量的证据和视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十岁那年,我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就把收集好的证据装封寄往了报社。”
后面的话他也不必再说了。
许茂嘉一切都明白了。他闭了闭眼,想把涌上心头的酸涩压下去,但显然是徒劳的。胸腔里有一把火,烧得他整个人似百爪捞心般,狂热不堪,又痛苦不已。
夏目喃喃道:“他得到报应了。”
募地,许茂嘉笑了起来,嘴角带上了嗜血的意味,他一字一顿对着夏目道:“我很佩服你,才九岁就有这样的胆量,但你的手段未免也太小儿科,举报?”
他在舌尖细细掂量这个词:“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据他所知,父亲在这些举报证据到达报社之前就已经被监察了,这些证据只是给他的罪名又加上几条。
但……
许茂嘉眉宇之间有隐隐的怒气,但人已逝去,再多的纠结和怪罪都无济于事,现在他只想遗忘前尘,筛掉这些不重要的人。他静静看着他,面色无波:“你把这件事讲给我有什么意义?”,他摇摇头,“什么意义都没有。”
“或者说,你在愧疚?”
因为这句话,夏目眼里闪过一丝惊恐,身子微微发颤。
看着他这个模样,许茂嘉什么知道了,他就是在愧疚,针对自己做的这件事。
夏目忽然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眶里浮现血丝,还带着一点水汽,他艰难开口:“是的,我就是在愧疚,一直在愧疚,一愧疚就是这么多年,一睡着就会梦到他在监狱里自杀身亡的画面,在梦里,他静静地看着我,身体嘴角却在渗血,可是他分明不认识我。”
他对于许理荣来说就是一个素不谋面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自己的出生对于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或者是累赘和罪恶,背叛妻子的罪恶。
所以,许理荣有什么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的降生,知道后,也慷慨地拿了一笔钱。按理说,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可贪婪的舅舅,无知的妈妈,以及带着仇恨的孩子却像吸血鬼似地抓着他的把柄把他从神坛拽了下来,此后再也没爬起来。
想到这里,夏目第一次流泪了。以前,不论怎么被夏华琴打骂,他都不会哭的,只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挥动棍棒的母亲,眼里却是转瞬即逝的绝望。
可这一次,他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泪流满面,一脸破碎,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无力又难过。
他哽咽出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迟到了十年,带着尘封旧事,愧疚无奈,噩梦缠身。
梦醒时分,或许有人原谅了他。
许茂嘉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所谓他弟弟的男人,一时无言。错与对,怪与罪,他已然不想再去追究,不想再如从前般把自己封进牢笼里,像头困兽一样的,挣扎反抗得头破血流,却还是停在原地。
病房里一时静默,只剩下夏目低低的抽泣声。其实,他也才21岁,同千千万万刚毕业的学生一样,本该朝气蓬勃、激昂向上的年纪,却因为身负愧疚和病痛而破败不堪。
或许,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所以上天才用这样的方式让他赎罪。
寒风料峭,透过半掩的窗户刮进来,给封闭的房间带来冷硬的温度。许茂嘉微眯了眯眼,原来已经到冬天了啊。上个冬天他还在国外忍受冰冻带来的冷硬温度,但这个冬天,因为一个特殊的存在,注定是温暖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句话说完,他转身离开,十分爽快利落。来时,一身轻巧,去时,也把所有秘密扔得一干二净。
夏目看着他同许理荣挺拔相似的背影,顿感恍如隔世。他血缘上的哥哥,就这样再次走出了他的世界,不如来时的突然,却有预谋的见面。
全世界都静了。
门外,夏华琴拦住了许茂嘉,这次她没有提要求,只悲伤地说了一句:“夏目是不是再也没救了。”
许茂嘉的眸色淡淡地,毫无情绪:“你应该去问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