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扛着锄头的泥塑人

44、捅破

　　Verture俱乐部。
　　许茂嘉今天心神不宁，不知道是不是前一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一大早起来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十分没劲儿。
　　心里总有种风雨俱来的感觉。
　　今天天气也不太好，阴天，倒是和许茂嘉的心情相得益彰。
　　训练完几圈，许茂嘉爽快了些，正坐在休息区闭目养神。不一会儿，邓风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许茂嘉睁眼看他：“什么事？”
　　邓风道：“胡阿姨来了。”
　　妈来了？
　　许茂嘉缓缓起身，一眼看到提着包跟着吴文走进来的妈妈。许茂嘉看到妈妈眼睛微肿，神情疲惫，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一般。
　　他眉心一拧，走过去，狐疑道：“妈，你怎么来了？”
　　胡淑丽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才保证自己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甩他一巴掌，她淡声道：“过来看看。”
　　许茂嘉说：“吃饭了没？”
　　一看就没吃。
　　一旁的吴文连忙道：“厨房阿姨已经在准备了。”
　　许茂嘉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妈妈心情不好，而且泛红的眼眶十分明显。他去咖啡机那边倒了杯热牛奶过来，胡淑丽一怔，伸手接过了。
　　许茂嘉带着妈妈上二楼自己的房间。胡淑丽先进去，对里面的建设一目了然。
　　还是那个喜欢搭乐高的男孩。
　　许茂嘉跟在身后把门关上，关心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胡淑丽深吸一口气，把放在兜里的信封掏出来。
　　许茂嘉不解。
　　胡淑丽的动作很缓慢，仿佛开了慢速，也仿佛在一点一点的凌迟自己，她把照片从信封里掏出来，摊开在许茂嘉眼前。
　　许茂嘉比妈妈高出许多，只见他垂着眼，看清照片后神色也未变，但喉结不可自拔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眼，低声说了句：“你提前知道了？”
　　话音刚落，胡淑丽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开口：“这是真的？”
　　许茂嘉缓慢而坚定地点头：“是真的。”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声应声响起。
　　胡淑丽气得浑身颤抖，甩巴掌的右手控制不住的小弧度摆动，一双眼睛满是受伤和不可置信，她开口：“你，你怎么能……”
　　许茂嘉被那巴掌直接打得偏过了头，白皙的左脸颊瞬间浮现红印。他叹了口气，这样的情况根本在意料之外。
　　原本的计划完全用不上，只能随机应变。缓缓直起身子，眸光直直和妈妈惊疑不定的眼神撞上，一双桃花眼满是无奈：“妈妈，是真的，我喜欢男人。”
　　他亲口说出来，胡淑丽说不上什么感受。但又惊慌又不敢相信，感觉自己的价值观收到了猛烈的冲击和敲打，难以回归原位。
　　“你，你怎么会……你是不是骗妈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许茂嘉直视妈妈，一字一句，正色道：“妈，我没骗你，我确实喜欢男人。”
　　胡淑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像两条线交叉混乱得不成样子，她努力镇定下来，强忍着怒火开口：“所以你说的周六晚上见的是他。”
　　许茂嘉瞥到照片上，被他扣住后脑勺亲的人，眼里有了柔色，他说：“就是他。”
　　胡淑丽泪如雨下。
　　许茂嘉有些难受，他伸手为妈妈擦泪，嗓音低沉：“妈妈，你不支持我吗？”
　　胡淑丽摇摇头，说不出话。这种事，她何谈支持与不支持。
　　房间里死寂一般的沉默狠狠鞭策在母子俩心上，难堪且凌厉。
　　许茂嘉忽然开口，嗓音温柔：“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回国吗？”
　　他似乎并不想要胡淑丽的回应，自言自语道：“他和爸爸并列第一个因素。”
　　“我一直想要给你介绍他，但还没来得及就分开了。”
　　“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他，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我一直很尊重你，也希望你尊重我的性取向。”
　　许茂嘉直视着妈妈：“他很好，也很优秀，我很爱他。”
　　第一次，他这么不加避讳地说爱。
　　胡淑丽却因为他的话狠狠一震，面露惊恐地看着他。
　　爱？这么容易说爱？她现在都不敢提爱，她爱许理荣吗？爱，但也恨。爱他这个人，恨着他的部分。
　　良久，胡淑丽深吸一口气：“你认真的？”
　　许茂嘉看着妈妈，郑重道：“认真的。”
　　胡淑丽眼前一阵眩晕，忽然就像被卸了力气一般，整个人毫无意识地晕了过去。
　　许茂嘉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喊道：“妈！”

　　SUV一路疾驰到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口停下。
　　急诊大楼的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赶出来，许茂嘉帮着护士把妈妈送上推车，急急跟着进了抢救室。
　　所幸，胡淑丽只是由于情绪过激导致了晕厥，经过一系列的检查，除了情绪不太稳定以外，其他都还好，没什么大碍，暂时先留院观察。
　　急救医生在门口和许茂嘉说着话：“病人之前是不是有过情绪过激导致行为失常的情况？”
　　许茂嘉点头。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有过，甚至还住了院。
　　急救医生安慰道：“这倒只是小概率中的事件，不过以后你得认真注意下病人的情绪，不能太过于激动和兴奋，情绪必须保持稳定才行。”
　　许茂嘉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疲惫和后悔，额角还有密密麻麻的细汗。他认真记下医生的话，见妈妈没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韩烁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见没什么大情况，拍了拍许茂嘉的肩膀，给他安慰。
　　许茂嘉看向他，嗓音低迷：“韩哥，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韩烁沉吟一瞬：“照顾得过来吗？”
　　许茂嘉点点头：“没问题。”
　　“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韩烁一走，许茂嘉就回了病房守着妈妈。妈妈吸着氧，脸色苍白，紧紧闭着眼还没醒。
　　许茂嘉看的莫名心悸。
　　在国外，妈妈自杀后被抢救回来，躺在床上也是这副模样。那一刻，许茂嘉以为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愧疚感加上挫败感让他的心绪无比慌乱。
　　他不敢想，一点都不敢想。
　　电话铃声响起，许茂嘉怕吵到妈妈，起身到外面的楼梯间接通。
　　是徐延舒。
　　许茂嘉迟疑了会儿还是接起：“延延？”
　　“在干什么？”
　　徐延舒今天值班，没安排手术，趁着中午吃饭时间给他打个电话。
　　许茂嘉坦白道：“在医院。”
　　徐延舒一顿：“医院？”
　　“嗯。”
　　许茂嘉用简单的几句话囊括了整个情况，徐延舒挂了电话，立马赶来。
　　他和急诊科有几个医生比较熟，赶到时先问清情况，没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在护士的告知下找到胡淑丽所在的病房。结果循着走廊过来，一眼就看到坐在病房外的许茂嘉。
　　穿着黑色卫衣和长裤，靠坐着倚背，手上还握着手机，一副颓然等待模样。
　　这在医院本来是很常见的一幕，但在徐延舒眼里，他看在眼里十分不是滋味，非常刺眼。他走过去，脚步很轻。直到跟前，许茂嘉才发现。
　　许茂嘉抬眼，懵懂迷茫的眼神看得徐延舒一窒，心口微疼。他在他身侧坐下，柔声道：“我刚问过了，不严重，就是精神因素导致的，静养几天就好了。”
　　许茂嘉迟钝地点了点头。
　　安静几秒，徐延舒开口问：“胡阿姨都知道了吗？”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许茂嘉点点头。
　　眼见徐延舒有些犹豫和为难，许茂嘉一直放在膝盖的手一把抓住他的，看着他郑重道：“只是提前知道而已，放心，我都有打算的，你相信我。”
　　徐延舒轻笑一声：“我相信你。”
　　两人在外面并没有没坐多久，徐延舒得赶回科室上班，他急急交代几句，眼里的担忧色藏不住。许茂嘉一笑，时隔几个小时的轻松至极，他柔声道：“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徐延舒虽然迟疑，也不得不担心，但是工作在身，不得不走，他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一触即放：“等我。”
　　“嗯。”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许茂嘉起身回到病房，刚好这时妈妈醒了过来。
　　许茂嘉眼睛一亮，连忙凑过去问：“妈妈，现在感觉怎么样？”
　　胡淑丽嘴唇微微泛白，鼻间吸着氧，黯淡的眸色从白茫茫一片聚焦到许茂嘉脸上，随后停了下来，打量他几秒，思绪逐渐回神，缓缓启唇，声音低，但很清晰，她说：“我刚刚梦到你爸爸了。”
　　许茂嘉一怔，不知何言。
　　胡淑丽挣扎着起身，许茂嘉连忙扶起她，并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又去外面的开水房打了一杯热水回来。
　　热水温度不高，胡淑丽接过喝了几口，泛白的唇色有了水光，整个人也舒畅了一些。
　　许茂嘉扯过床沿的凳子坐下，也不知道说点什么，还是胡淑丽先开口：“妈妈刚刚吓着你了吧？”
　　许茂嘉点点头。
　　胡淑丽勉强一笑，声音低哑无力：“以后不会了。”
　　许茂嘉默默地看着她，闻言眉头松动，总算没那么自责，他慢慢开口道：“对不起妈妈。”
　　胡淑丽看着他，眼眸一闪而过的刺痛感：“不用说对不起”，她转了个话头问起：“那个男孩是谁？”
　　眼看妈妈眼神平静，没有刚刚的不可置信和失望，许茂嘉坦然道：“他就是徐延舒。”
　　胡淑丽有些惊讶，没想到儿子的对象竟然会是他，张了张嘴：“是他啊。”
　　许茂嘉：“是他。”
　　病房里静谧了一会儿，胡淑丽叹口气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准确来说，是高三。”
　　这下胡淑丽更震惊了：“高，高三？”
　　许茂嘉非常坦诚地颔首。
　　胡淑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收到了冲击，窄窄的大脑里像电报机一样不断散发出信号，像在试探又像在接收。她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们这些年？”
　　“从来没联系过。”
　　根本没有星点消息，以前他想，但也害怕和忐忑，想见面，但护照被扣着，回不来。
　　胡淑丽忽地有些难过地看着儿子：“幸好人家没忘记你，还愿意和你在一起。”
　　妈妈的口气让许茂嘉忍不住想笑，但也确实笑出声了：“是啊，我觉得很庆幸，也非常荣幸。”
　　其实胡淑丽是最能感觉到自己儿子的变化的，他被强迫去美国以后，整个人不仅颓唐，还十分叛逆，像一个炮筒，一点就炸，时不时就和她背着干，后面长大后能换位思考了，性格有了大的改变。如今呢？
　　如今眉宇之间都是笑意，一改之前的颓然少年。
　　胡淑丽看着儿子，眼睛还微微泛红疲惫，但已经带上了柔色和笑意，再次提起刚刚的话题：“刚刚梦到你爸爸了。”
　　许茂嘉一顿，嗓音平静：“梦到他什么了？”
　　胡淑丽嘴角勾起的弧度很温柔，她说：“他让我往前看。”
　　“往来纠结，只会越陷越深，唯有往前看，才能走向更好的人生。”
　　“忘记他，抛开他的对与错，只当他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样，关于他的所有都会烟消云散，湮灭成烟层，散进风里，再无踪影。”
　　胡淑丽说着有些难过：“可怎么会忘记呢。”，她摇摇头：“永远都不会忘。”
　　“对了，你把延延带来我看看吧，等不到星期六晚上了。”
　　对于妈妈短短几个小时，突然的转变，许茂嘉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知道，妈妈一直都很心软，特别是对他，这么多年的固执也只是为了避免他再次收到伤害。他笑了起来，如沐春风般，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病房里安静好一会儿，母子俩对视着忽然就笑了，窗外微风拂动，仿佛带着思念把树叶一道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