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扛着锄头的泥塑人

39、冲击

　　夏华琴面色不虞地回了医院，路上，行人时不时把疑惑、审视的目光投向她的身上和脸上，让她窝了一肚子的火。
　　回到夏目的单人病房，夏目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开门的瞬间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夏华琴没吭声，拿着毛巾和衣服走到浴室简单清洗了会，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时，夏目看着她，面无表情：“你们谈了什么？”
　　夏华琴瞪着他：“小孩子问什么！”
　　夏目敛眼，微低头，半晌抬眼，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达心底。他缓缓开口道：“我特别想知道真的是他抛弃你的吗？”
　　夏华琴一时怔愣，不与他对视，眼里有些心虚：“妈妈的话你也不相信？”
　　“我能相信吗？”夏目直视她，幽深的眼像一个漩涡，要把人深深吸进去。
　　夏华琴沉默不语。夏目忽然笑起来，瘦弱的肩膀笑得一颤一颤的，像是经历了绝望而不得不接受斑驳不堪的现实，笑容惨淡。
　　良久，夏华琴叹口气，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的东西，拿起准备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妈妈不会骗你，都是真的，明天我得上班，让护工来陪你。”
　　说罢她回头看他。夏目眼里像一滩死水，了无生机，他看着她，平静坐在床上，面无表情。
　　夏华琴被他平静的眼神看得一怔，忽地有些慌乱，连忙拿起东西就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病房又一次恢复平静，夏目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黯淡无光。

　　胡淑丽回到老宅，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客厅，想到一些人，一些事，最后想到许茂嘉，泪流满脸，感觉很心慌，于是急忙给他打了电话。
　　“怎么了，妈？”许茂嘉很快接起，似乎才刚结束训练，正在喝水。
　　胡淑丽稳定心神，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今晚上回不回家？”
　　“晚点吧。”
　　“好，下午回来和妈妈一起吃个晚饭。”
　　“嗯。”
　　胡淑丽挂了电话，连忙起身去楼上收拾行李，经过许茂嘉的房间时，脚步稍微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进去把他所剩无几的几件衣服全部用箱子装好。装好行李后，她绕着一楼二楼都看了会儿，忐忑不安的心境逐渐平稳，虽然不舍，却也坚定。
　　下午五点半，她提前做好饭在家等着。
　　许茂嘉来得很快，五点四十，门外就传来停车的声音，随后栅栏被推开，玄关有了换鞋的声音。
　　许茂嘉换好鞋，拿着钥匙进门，抬眼只看到妈妈坐在客厅，没陈姨的身影。他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没看到陈姨，随口问道：“陈姨呢？”
　　胡淑丽在认真想事，没注意到许茂嘉，他突然的出声让她心口微微一跳，脸色有些不自然，随即轻声道：“早上复查完，我就让她回她儿子家去了。”
　　许茂嘉点点头，起身给妈妈盛了一碗汤：“复查结果怎么样？”
　　胡淑丽接过汤，欣慰道：“一切都还好，继续坚持治疗吃药。”
　　许茂嘉点点头。
　　母子俩吃完饭，许茂嘉起身把东西收拾到厨房，洗完了坐回客厅，打算陪妈妈看会儿综艺。
　　不知为何，今天的妈妈异常安静。他仔细想了想，可能是最近训练比较急，回家的次数少了，忽略了独自一人在家的妈妈。他暗自反省了下，以后得经常抽时间回来，或者，把东西从俱乐部搬回来，住下，不至于让妈妈感到孤独。
　　打定主意，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却忽地开口道：“儿子，我们回美国怎么样？”
　　许茂嘉偏头看妈妈，眼神讶异：“为什么？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胡淑丽摇头又点头：“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许茂嘉想了想，妈妈大概是在国外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这么久，一回来就是一两个月，有些不习惯，大概是想回去看看。
　　“我下下周带你回去看看。”
　　下下周他应该有时间，下周就加强训练。
　　胡淑丽迟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许茂嘉看出了妈妈的犹豫，于是问道：“怎么了？”
　　胡淑丽看着儿子，忽地深吸一口气，表情郑重：“儿子，你和我一起回去，回去之前先把国籍改了。”
　　听到改国籍，许茂嘉眉头紧锁：“改国籍？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
　　许茂嘉一怔：“不回来？”
　　胡淑丽点头，补充一句：“以后，你，我都不回来了。”
　　许茂嘉突然起身，对妈妈突然的决定很不理解，他张了张嘴：“为什么？”
　　胡淑丽不想告诉他真相，只摇摇头：“没有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国外的生活很适合我们。”
　　此话一出，许茂嘉的疑惑更大了。之前妈妈已经说留下，如今想回去也是情有可原，但说改国籍……许茂嘉反对道：“我不同意。”
　　语气坚持，态度坚定。
　　胡淑丽一愣，她起身，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同意也不行，你必须跟着我一起回去。”
　　许茂嘉眉头皱得更深，薄唇紧紧抿着，桃花眼里满是失望和难过。
　　这样的眼神看得胡淑丽心口钻心的疼。她想起来十年前，他们强迫他上飞机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只是那时候他没有能力反抗，只苍白着一张脸，眼里满是颓然和破败感。如今有了能力反抗，却依然失望和难过。
　　胡淑丽想到那时他的眼神，顿了顿，缓下语气：“妈妈是觉得我们在国外和你姥爷姥姥生活这么久，他们肯定很舍不得我们，反正在国内我们已经没有亲人了，那我们就待在你姥爷姥姥身边怎么样？”
　　许茂嘉没吭声，静默两秒又启唇：“回去看看可以，但我不久居，也不会改国籍。”
　　胡淑丽悲伤地看着儿子。她不想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人打碎，她已经心碎过一次，不想同样的悲剧重演。
　　许茂嘉继续开口，语气缓和了点：“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有这个想法，但对我来说，我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有我喜欢的人，”他想到徐延舒，眼睛瞬间柔和下来：“有我喜欢做的事，我还想靠我的中国籍去日本夺冠。”
　　“我不想再一次受人摆布，也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第二遍。”
　　“我已经错过了很多，不想又一次错过。”
　　“我虽然怨恨过爸爸，但最后只剩下遗憾，因为我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说到这里许茂嘉忽然有些难过，他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当他知道父亲在监狱自杀身亡的消息，整个人无比奔溃，把自己关在陌生且昏暗的房间里痛哭，里面的台灯装饰被他砸了个稀巴烂。
　　他抬眼看向胡淑丽，漂亮的桃花眼少见的眼眶泛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流下泪来。胡淑丽看得一颤，忍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过，流进指缝里，一派悲色。
　　许茂嘉上前一步把妈妈拉进怀里，安慰道：“对不起，但是我做不到。”
　　少年的肩膀已经成长得有力且紧实，一点不似年少时的清瘦。
　　胡淑丽摇摇头，难过的情绪席卷了整个神思。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从来都是我们对不起你。”
　　胡淑丽泣不成声，一直在说对不起。
　　许茂嘉闭了闭眼，轻声对妈妈说：“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他看到妈妈手腕上的伤疤，眼睛霎时酸涩起来。那些被禁锢、被囚困的日子里，其实他不是最难受的，最挣扎、最痛苦的应该是一手把他给带大的妈妈。
　　失去了最爱的丈夫，不想儿子也收到伤害，所以才选择了保全办法，甚至不惜用自杀来威胁自己。
　　“对不起，是妈妈着急了。”胡淑丽从他怀里退出来，勉强笑笑，眼眸含泪，脆弱中又带了些许坚强的光芒。
　　许茂嘉看着妈妈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妈，下次我带我喜欢的人来给你看。”
　　胡淑丽轻笑出声，平复心情，缓下那股郁气：“到底是谁啊，你这么着急。”
　　许茂嘉面容冷静：“你见过。”
　　胡淑丽愣了一下：“啊，我见过？”印象中她好像没有看到自己儿子旁边有她见过的女生。
　　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神秘。
　　许茂嘉郑重点头：“嗯。”
　　“那找个时间你把她带回来看看。”
　　“快了。”许茂嘉笑起来，整张脸晕染出平和的状态。
　　胡淑丽看着儿子这个模样，忽然就释然了。她也不想再次使用手段把儿子捆绑在身边，他是一个个体，而不是依附父母而存在的一个孩子。
　　她轻轻开口道：“儿子，妈妈支持你。”
　　屋外，一切都静了，连带着情绪一起。

　　回到房间，许茂嘉发现自己仅剩的几件衣服都被收进行李箱了，一时有些愕然。身后跟着上楼的胡淑丽面露尴尬，转移话题道：“那个，妈妈是想--”
　　许茂嘉瞬间了然，笑了，给妈妈找台阶下：“妈妈，是想把我的衣服送到俱乐部去吧？”
　　胡淑丽看着他，嗯了一声。
　　许茂嘉笑了起来：“倒也不是不需要，辛苦了。”
　　胡淑丽回了房间。
　　许茂嘉把衣服又从行李箱里翻出来，躺在床上给徐延舒打电话。电话没几秒就被接通。
　　“怎么了？”
　　许茂嘉躺在床上，仰头看头顶的天花板，声音有些懒散。
　　“想找你聊天，在干什么呢延延。”
　　电话对面传来鼠标点击的声音，徐延舒冷静的声音传来：“查文献。”
　　“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忙啊？”
　　“医生的工作性质使然。”
　　许茂嘉哦了一声。
　　“怎么了？”
　　许茂嘉翻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懒洋洋道：“就想你了。”
　　电话那边的徐延舒轻笑一声，淡声回了一句嗯。
　　“这么冷漠？”
　　“没有。”
　　“听起来就有。”
　　“没有。”
　　许茂嘉：“……”
　　他换了个话题，试探着问：“你妈妈会逼你找女朋友吗？”
　　徐延舒沉默两秒，回答：“会。”
　　“那……”
　　“抽个时间和我妈妈见一面吧。”
　　许茂嘉没说出的话，徐延舒率先冷静开了口，语气十分果断，似乎是早有打算。
　　毫无征兆的，电话两端各自安静了好一会儿，良久，许茂嘉不可置信地轻声问道：“你说真的？”
　　“真的。”徐延舒说得无比郑重，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坚定。
　　“那阿姨会不会……”许茂嘉有些迟疑，他也还没想好怎么和胡淑丽坦白。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徐延舒继续说道：“我妈挺尊重我的”，怕许茂嘉不相信，他继续补充道：“她不止催我找女朋友，还催我找男朋友。”
　　许茂嘉有些怔松：“啊？”，大概觉得徐妈妈的话语里带着玩笑话。
　　“真的。”
　　徐延舒特别郑重的语气让许茂嘉忍不住失笑，他轻声说：“好”，他想了想也道：“我妈妈也挺尊重我的，国外的同性情侣很多，她在国外的一个男性朋友就是。”
　　双方妈妈都很尊重，这下当事人心里都有底了，就看抽个时间让两位妈妈见一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十一点，眼见时间很晚，徐延舒明天得赶个早班，许茂嘉立马止住了话头。不过徐延舒对他说：“这段时间别来医院了。”
　　许茂嘉一愣，在脑海里回想了最近的作为，见没有做错才理直气壮道：“为什么？”
　　徐延舒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轻描淡写道：“你抓紧时间训练，我有车。”
　　许茂嘉还是想再努力争取一下。徐延舒继续道：“我是男人，不需要人接，乖一点，好好训练。”
　　许茂嘉：“对象接也不需要？”
　　“不需要。”
　　“好吧。”许茂嘉委屈道。
　　“嗯，别多想，我也不想你累着，好好训练。”
　　“时间很晚了，睡吧。”
　　“哦。”
　　“晚安宝贝儿。”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