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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1、梅心蝶骨见之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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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姨娘从前借口接送女儿去学堂,也曾到过却辇阁,与这位姚先生打过照脸。
在她看来,这姚先生的相貌再寻常不过,生得倒也算是清秀了,可和光园里大大小小的美人儿,姚先生在其中完全显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完全叫人生不出欲望的女人,那双眼睛像是火,又像是冰,灼灼的都是挣扎求存的热意,冰冷的则是对男女情愫的希冀。
这样的女子,只能叫人心里生出钦佩或是畏惧来。
郦轻裘怎么会对她产生兴趣?
陈姨娘还在琢磨,纯姐儿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父亲从前,好似是识得姚先生的。”
郦轻裘抵达却辇阁的时候,纯姐儿还在眼泪汪汪地听训,姚先生一袭青蓝色衣裳,背了手踱着方步,整个人显得刻板而又不近人情,口中念叨着姐妹相处之道,又翻来覆去说些宽厚之类的话。
郦轻裘就是这时节来的,下人前脚通传完,他后脚就进来了,开口就说要接纯姐儿回去,纯姐儿心头一热,擦了擦眼圈儿,揉得更红一些,正打着腹稿思忖该跟父亲说些什么,才既能让他怜惜自己,又能勾得他对嫡母和洪姨娘母女生出几分怒气,却见父亲忽然眼睛发直,怔怔地盯着姚先生,半晌问道:“你是——你是姚先生?”
新先生姓姚这件事,早就不是什么稀奇,郦轻裘早早听了一耳朵,却也没往心里去。可此时他把“姚”字咬得很重,纯姐儿就猜测父亲从前是认识先生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想再听听看父亲要说些什么,父亲却一巴掌拍在她背上,打发她回去,还吩咐陈姨娘不必留饭了。这是摆明了要与先生长谈的架势,纯姐儿虽然好奇得百爪挠心,却也没有立场再留下来听着,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却辇阁里,姚天锦也未曾想郦轻裘竟这样急躁,不过通报一声,也不等人回应,就这样急巴巴地闯进来。初时她心里还存着侥幸,猜想他急着接女儿,未必有耐心和先生夹缠,侧脸冲着门边站着,指望他没有认出自己,免得生出变故。
谁曾想郦轻裘百样不通,唯有女色一道上有些天赋,不说过目不忘,只消得生得有几分颜色,但凡见过一次,他都能留存印象。娶了娉姐儿之后,自然也和通州姚家走动过,与姚天锦有过数面之缘。
姚天锦比起娉姐儿、姚天铃那般沉鱼落雁之色,自然只算得平常,可偏生她气质出众,自从守寡之后与家人断绝联系,更添了几分如同冰霜般的桀骜凛冽,倒是叫人移不开眼了。
郦轻裘见着那青色的身影,见她平肩直腰,脊背挺得笔直,望之犹如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和光园里粉淡脂莹,相形之下全都成了庸脂俗粉,一下就看住了。待上前了半步,看得更清楚些,又觉得面熟,在脑子里略过一过,就认出来正是妻子的表妹。
娉姐儿绝少跟他说起家里的事,郦轻裘也不知道姚天锦丈夫早亡,纵是听说了,也没放在心上。此时不意见她在自己家里执教,又是好奇,又是喜悦,早就把到却辇阁之前为纯姐儿出头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和她搭起讪来。
姚天锦见他说话虽然客气,脸上的光景却十分不堪,心道不好,干脆假借着纯姐儿擅自回去的由头,露出半真半假的怒色:“区区蒙贵府夫人请来就馆,该如何教导学生,心中自有主意,郦大人如此护着令媛,倒叫区区不知如何执教了。也罢,只得到夫人处请辞。”
语毕脚下走得飞快,不顾郦轻裘在她身后说些什么,一径朝鸾栖院的方向走去。
鸾栖院里娉姐儿才吃了饭,正抱了缓哥儿在玩。缓哥儿才过了周岁,抓周抓了许多吉祥物事,别提多讨人喜欢了。他正是充满好奇心的年纪,冲娉姐儿咯咯笑着,抓了她的手钏儿就张口去咬。
娉姐儿作好作歹才把手钏儿拿开,听见旁人通报说姚先生来了,还觉得奇怪。姚天锦素来是个省事的,知道她园子里事多,绝少进来搅是非,今日难得造访,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难不成是纯姐儿不服管教,不但不服她这个嫡母,连先生的话也不肯听了?
想着红姐儿不日就要回门,纯姐儿若在此时再生事端,实在不美,娉姐儿不由皱紧了眉头,将缓哥儿交到泉水,也就是辛妈妈手里,自家理了理被儿子抓皱的衣襟,出去见姚天锦。
姚天锦的眉头皱得比娉姐儿还更紧几分,在她秀气的眉心夹出一个深深的“川”字来。娉姐儿见着她这副光景,心中一奇,正欲开口相问,眼睛一瞥就看见站在院门边上的郦轻裘。
郦轻裘倒是还记得当初的约法三章,并不敢一路追到院子里来,只在门边站定了,眼神热切地朝这边望过来。
娉姐儿打眼一看就见到他身后一些隐隐绰绰的身影,心中明镜似的:想来是这一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怪异画面引起了院中上下的注意,自有八卦的、胆子肥的蹭过来看热闹了。
娉姐儿心中不欲给人留下话柄,见状灵机一动,高声问姚天锦:“姚先生这是怎的了?可是纯姐儿不听先生教导,惹得先生生气?”
姐妹二人虽然不曾串通,却心有灵犀地想到了同样的借口,姚天锦心领神会,也跟着扬声道:“郦夫人!区区是来请辞的,区区自问教导贵府二姑娘兢兢业业,奈何东翁一意护着令媛,若区区严加管教,不仅枉做恶人,也是不体恤东翁为人父母的慈心,倒成了有悖人伦了;若区区随波逐流,不仅忝为人师,也对不住郦夫人的殷殷告诫,实在是左右为难!”
看热闹的众人听了这一番文绉绉的话,终于回过味来:夫人授意姚先生严惩二姑娘,谁料老爷护短,听陈姨娘吹了枕头风,亲自往学里去将二姑娘接了回来,先生恼了,跑到夫人这里请辞。
这位姚先生虽然有几分风骨,但性子太倨傲了些,明明是个女人家,却这样古板,实在是无趣得紧。
众人不约而同地摇头,不必鸾栖院里的人出来驱赶,就兀自散去了。
娉姐儿这才拍了拍姚天锦的手臂,安抚她:“无事的,你先进屋子里去,我去同他说。”待姚天锦进去了,娉姐儿又皱皱眉头,吩咐身边人:“请姑爷过来。”
等郦轻裘过来了,娉姐儿也不让他进屋,就立在廊下匆匆向他解释道:“姚先生是我外家的表妹,因喜她学问好,特意聘她过来教导几个女儿。姚先生不欲以亲戚关系说事,故而我也不曾刻意提及。你既知道了就罢了,往后也不要在家中声张,省得下人们觉得姚先生是打秋风来的,对她不尊重。”
至于姚天锦守寡的身份,以及她和娘家的决裂,这些娉姐儿都只字未提,免得郦轻裘心浮气躁,又打起什么不该打的主意。
想到今日郦轻裘亲自往却辇阁里去,多半是要护着纯姐儿的,娉姐儿心中又是一阵腻味,道:“你别一味护着纯姐儿,如今已经知道逮住亲姐姐心头的隐痛下刀子了,再这样纵下去,别纵得她杀父弑君了!”
郦轻裘见娉姐儿声色俱厉,吓了一跳,赔笑道:“哪里就有夫人说得那样严重了,我不过是怜惜纯姐儿晚饭尚未吃得……”
娉姐儿见他轻描淡写,正要生气,转念一想,兴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教训纯姐儿,事发之时自己懒得告诉他,洪姨娘又蠢得话都说不清楚,陈姨娘呢,最惯避重就轻,多半此刻他还觉得是红姐儿心眼太小了才和纯姐儿过不去呢。
她就按捺着性子,告诉他:“纯姐儿特意打听了吴家的情况,专挑了红姐儿出嫁前一天告诉她,吴家是看不上她才寻了借口退亲的,闹得红姐儿心性不稳,险些撑不起成婚的大礼。她用心险恶,措辞又刻薄,我这才请先生仔细教导她。依我看,纯姐儿这般行事,背后多半有陈姨娘的影子,否则她一个小姑娘家家,手哪里能伸那么长,连吴家为甚退亲她都能知道?”
郦轻裘问:“咦,吴家不是因为那郎君坠马,身子骨不好,才退亲的么?难不成是什么别的原因?”
这神一般的抓重点能力!
娉姐儿气得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郦轻裘却觉得她大大的眼睛又漂亮又可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副模样让娉姐儿打心眼儿里厌恶起来,她露出鄙夷嫌恶的神色,郦轻裘才收敛了面上急色,接茬道:“竟然是这样一回事!”
娉姐儿一听就知道他没往心里去,气得喘息了两声,才道:“总之,你既然不会管教女儿,就不要夹在里头裹乱。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快去找你的陈姨娘罢——是了,姚先生的事,不许跟任何人多口,若被我知道你走了消息,往后一个月别想看见儿子一回,听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