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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裁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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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下班很晚啊。”
“公司有点急事,处理不完走不成。抱歉让你久等,今天的车费我会付给你双倍的。”
他误会我的意思了,但很可惜,我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的底气。为了姐姐能在三十五之前嫁出去,我要在今年攒够她的嫁妆。
我引开了话题,不敢再从后视镜看他。
第一次见面也这样。那时,我头一次接有钱人的长途单,从北京到内蒙一个没有机场和火车站的边境城市。开价很高。我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去那里,但明白自己缺这笔钱。出于稳妥,我简单打听了那人的身份。
陆流明,毕业于南开大学的计算机系,现在是某大厂的中层。履历清白,不是什么毁尸灭迹的杀人狂魔。
请不要笑话我,那时候我初来这个城市,害怕的事情很多。但他纾解了我的不安。高级客户有自选司机的权力,而我裹在公司租的廉价西装里,紧张得结结巴巴。兴许是看起来太可怜了,陆流明问了我的年龄,然后录用了我。
那个时候我才敢打量他。随意舒适的卫衣,清瘦朝气的脸,比我大几岁,但比我更像少年。从北京到内蒙的路上,一路笔直,衰草连天。进入国道后,也是他首先打破沉默,“你累吗?”
我说不。
“哦。这种路况,很容易打瞌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笑一笑。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我的回应,因为短暂的沉默后,他说,他是去内蒙旅游的。
“有个大项目拿下来了,公司给我批了个长假。我不太会玩,就选了个抖音推荐的地方。听说那里草原很美。”他说。
“不。那里的草原不够漂亮,最漂亮的草原在鄂尔郭勒。”熟悉的领域给了我勇气,这句话说完,我从后视镜看见他兴致盎然的眼睛。“我以前喜欢自驾游。”
我在撒谎。我不擅长自驾游。我之所以了解是因为那是我的家乡。但这个谎言给我带来了额外的收入,他付我一笔巨款,让我重新设计他的旅游线路,旅途结束后,我成为他的专属司机。
而成为专属司机后我才发现那少年气其实来源于一时的得志和短暂的假期。在此后的一年多里,我只能见到陆流明深夜下班的疲惫。他在后座闭上眼和我聊天,然后陷入浅浅的睡眠。但我常常怀疑他睡眠的真实性——镜子里他的睫毛就像被时间凝固的蝴蝶,但当我安静下来时他又会紧接着我的上一句,抛出新的话题。
久而久之,在他并不紧迫的盘问下,我几乎是抖光了家底。即便如此,他也总能找到其他东西好问,而我也从一个社恐变成了口若悬河的话唠。
但主导谈话的一直是他。他是我的雇主,就算脾气再好,我也要有分寸。
所以今晚我闭上了嘴。他不想说话,我也不必聒噪。但长久的默然像湖水一样慢慢上涨,我发现我已经不习惯与他共处一室却不发一言。在湖水淹没我的口鼻之前,我求助似的往后视镜看了一眼。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路灯光影,但也看到意料之外的他的眼睛。
凌晨的昏暗中,他没有如往常一般睡着。我匆匆和他对视,然后像躲避火焰一样移开目光。
只能一直往前开。好在沿途有很不错的风景,仅供单行的柏油路因为掉漆而显得可爱,两旁的普罗旺斯蔷薇在曦光中吐蕊,试图从木栅栏里奔向车窗。这条小道的尽头是一个高档小区,一般的乘客很少走这条线路。陆流明是我唯一一个经过这里的机会。
我珍惜这个机会,所以在听到他的下一句话后,我决定先保持沉默,直到这条路走完。
他说,订单到此终止吧。
我没有再问为什么,但他似乎在等我的回答。车缓缓在他家门前停下之后,我拿出了付款码——提前终止订单需要付违约金,交易不走平台,可以给他省一笔钱。但接下来既没有款项到账的提示音,也没有车门打开的响声。他就这样坐在车上,我能感觉到车里有限的空气因为呼吸而变得混浊,两人的气息交融后缠绕上彼此的指尖。
我不开口,我不冒犯。因为在付清最后一笔工资之前,陆流明都是我的雇主。
“我被公司裁员了。非常抱歉。”我听见他说。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停泊在大厂旁等待的日子里,我已经看见很多人抱着写了姓名的纸箱走出来。而我,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被解雇过多少次了。
所以我不共情他被解雇,也不怨恨他解雇我。我只是有点可惜和伤感。
伤感是奢侈品,违约金和双倍的车费才实实在在。我攥紧付款码,却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和你相处很愉快。不收你钱了。再见,陆先生。”
下车,为他打开车门。从他一开始制止了这项公司要求的服务后我再没有这样做过,但我想今天应该可以例外。
毕竟他不再是我的雇主。
晨风里他浅浅勾起了嘴角,那种高薪白领特有的善意矜持的笑因为轻岚朝露而显得亲切柔和。这是我第二次与他面对面,第一次还是在一年之前。
他与我握手,然后从雕花的铁门进去,隐匿在层层的蔷薇之中。
我展开他塞进我手中的支票,百感交集。红日从路的尽头升起,我倚靠在车门上,点了一根烟。我对自己说,当烟燃尽后就驱车离开,再也不回到这里。
但是在烟燃尽之前,陆流明再次出现。
我掐灭指尖上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