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起月华》繁宁

6、第五章

　　抱着课本心情愉悦的出了教室，我还在回味学生们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真是太有意思了。
　　心不在焉的，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一个人。一个趔趄，书掉了一地。
　　“啊真是抱歉。”一边道歉一边蹲下来捡书，那人也蹲下来帮我捡。
　　终于把它们又抱到了怀里，我不好意思的看着那人笑：“谢谢。”
　　“不客气。”那人看着我，浅浅的扬起嘴角，略微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袭天蓝色的长袍，洗的有些泛白。及肩的长发用白色的发绳随便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身后斜跨一个布包，沉甸甸的垂着。大概也是桃成蹊的老师吧。
　　我也对他点点头便要转身离开，他却喊住了我。
　　“夕雾……是不是你？”
　　我一愣，步子滞了滞，继续往前走。
　　他在身后抓住了我的衣袖，依旧用试探的语气问道：“这次真的是你吧？”
　　我挣脱了他的手，对他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他有些失落，却还是不放弃：“我知道是你的，你还是这个样子。”他自嘲的笑了笑：“你怎么会在桃成蹊呢？这里应该有一些人见过你吧。”
　　我愕然。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玉枢。”他别开视线，怅然苦笑，“你……还是自己小心吧。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盯着我看了看，低头微笑，然后绕过我走了。
　　我愣在了原地。玉枢……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俊朗的少年模样，坐在树上对我笑，也是这样的长发，随风一直一直飘摇。
　　比我大三岁的玉枢是花疏影姑姑的师侄，自幼寄居在夜疏殿，我儿时的记忆里大多是有他的。那时的他总被花姑姑笑骂为猴儿，没事的时候就往树上爬，安静的坐在树杈上，露出好看的笑容。
　　玉枢很是照顾我，像是哥哥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护着我，大家都开玩笑说，等我当上了帝君，他一定是我的大神官。
　　可是现在，那个神采飞扬的哥哥穿着布衣在桃成蹊里教书，看到我了还要小心翼翼的一再确认，还是那么关心我叫我要小心。我突然，鼻子有些酸。
　　看到故人，我才真正体会到了那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匆匆流逝了的时光。我原本以为，只要当做来到了陌生的地方，遇见了陌生的人，我的生活是可以从头来过的。可是我还是会看到那时的人们都韶华老去，说好的梦想成为泡影，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傻傻的以为一切还没有开始。
　　小熏他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吧，是独当一面的将军，而不是我怀里会哭会撒娇的孩子。
　　我呆呆的抱着书走到桃成蹊门口，月濯尘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看过他的祭祀，可是他漂亮的脸孔和温润的气质就吸引了一大票人频频驻足，窃窃私语。
　　我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走到他面前：“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神学基础还好教么？”他笑着问我。
　　“还说呢，太无聊了。”我耸耸肩，不准备告诉他我直接进行了一次小型的祭祀把那些学生们都镇住了。
　　并肩走在桃径上，既然在桃成蹊，当然要回我的小房子看看。
　　我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跟月濯尘讲我那天醒过来的感觉，他在我身后隔了一段距离，慢慢悠悠的走，笑着看着我。
　　推开门，我完全被小屋里的布置惊住了。
　　屋子被隔成了三间，从门中进去看到的是客厅，原木桌子周围散落着三把椅子，墙上有壁画，里侧有壁炉；左手边的是一个小厨房，各种刀具整整齐齐摆在案板上；右手边是卧室，我的大床靠在里侧，安上了长长的帐子，再走进去一点，可以看到床边有个梳妆台，铜镜很大，打磨的十分光滑，镜子下面有左右两个小抽屉，桌上还有个小木盒子。
　　月濯尘在我之后跨了进来：“怎么样，还看得上么？”
　　我惊讶的回头：“这是你布置的？你怎么会想到布置这里？”
　　“桃成蹊里我府上还有一段距离，你正好在这边有个落脚处，我就顺便找人布置了，课忙的时候，可以过来歇息一下。”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解释道。
　　“哦。”我呆呆应着，还是反应不过来。他怎么知道我有宅子在这里呢？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欣喜的。
　　月濯尘拉着我，进了卧室，把我按在梳妆台边的凳子上坐下。
　　“你这个样子啊，出去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他打开桌子上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几个瓶瓶罐罐，加加减减的混合起来。“还是得要做点处理，我不太放心。”
　　说着，他开始往我脸上涂抹起来。冰凉的指尖触摸到我的皮肤，从脸颊，到额头，这是一种很奇异的触感，我整个人都开始发热躁动。
　　别扭地在凳子上扭动起来，月濯尘按住了我的肩膀，“别动，现在是有点难受，一会儿就好了。”
　　他以为我是因为有东西糊在脸上难受，其实，我是心里毛毛的痒痒的难受。
　　从铜镜里看自己，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原本还算俊俏的五官现在怎么看都平淡无奇，仿佛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了，看过就不再记得，完全没有存在感。可明明，还是我原来那张脸啊。
　　月濯尘往后退了两步，在远处观察，然后又回来抹抹这里加加那里，最后总算露出了笑容，拍拍我的脸：“行了，这样就没人能认出你来了。”
　　我的脸因为他的举动刷的一下全红了，血液全部充上了头顶。
　　我低着头，冲着他道：“谢谢……”
　　他也不含糊，笑眯眯的回答：“不客气哦。”
　　然后，月濯尘又带着我去了烟柳巷，请我吃了很多点心，还带了很多回来，美其名曰给我第一天上课鼓劲。可是天知道我那天之后的时间里都处于一种神游于天外的状态，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了。
　　等晚上躺倒床上，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我才真正的清醒过来。月濯尘他，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做的这么刻意，如果不是对我有企图，那就只能是他希望我对他有企图了。

　　第二天去桃成蹊，学生们都乖乖交上了作业，厚厚的一沓。我把它们收在一起，准备晚上回家再慢慢看。
　　今天的课上的格外的顺利，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听我念书。呃，其实我也就是在念书而已，不过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之后，对于枯燥的课本之后的实战有了期待，听这些东西性质也高了。
　　讲着讲着，我发现窗边有黑色的长袍晃来晃去，还一直往教室里望。
　　似乎是……巫女？我好像看到尖帽了。因为我自己是在神殿长大的，所以对巫女挺有好感，就像是自己家人一样。
　　我随手把书往桌上一搁，对着学生一笑：“抱歉我出去一下……”然后出了教室门。
　　“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巫女听到声音转头看我，先是一愣，然后低下了头：“啊没什么的，我就是看看……”
　　因为她蒙着面纱所以看不清表情，不过就我的感觉，她应该是在脸红吧，声音羞羞怯怯的。
　　我微笑：“您找哪个学生，我叫他出来见你？”
　　“不、不用了……”她听了连连摆手，有些着急地强调，“我就是来看看……”
　　我试探地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没、没有，我很少来桃成蹊的。”
　　巫女有些局促，低着头想逃走。
　　“舞月光！”
　　她身形一滞，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抬手扯下了脸上的面纱。“夕雨……我不知道你在桃成蹊教书的……”
　　我耸耸肩：“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不然，也不会一见我就跑啊。不过……”我朝教室里努努嘴，“偷偷来看情郎啊？还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舞月光望着我，欲言又止。
　　“等我一下！”我说着跑回到教室里，“今天的内容回家自己看，下课！”
　　教室里传来欢呼以及起哄的嘘声，不过我觉得还是舞月光的故事比较重要，不去理会那群学生，我抱着作业和书和舞月光来到了桃成蹊的桃林里，席地而坐。
　　“好了，说吧。”我从包里掏出一堆昨天月濯尘给买的点心，一边拆一边说。
　　舞月光坐在我旁边，略显无奈的看我。
　　我总觉得今天的舞月光跟我认识的那个不大一样，我的记忆里她分明是聒噪得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一刻都不得消停的，可是现在她腼腆而文静，而且，她看我的眼神居然带点不屑，像是看着年龄差距很大的小朋友！
　　她歪着脑袋看我：“你要从什么地方听起？”
　　“你的新任追求对象！”我兴奋叫道。
　　“哪里有新任对象……”她无奈，“我想看的人……是我弟弟……”
　　“哦？看弟弟还要偷偷摸摸的？”
　　“我爹前断时间才跟我讲说我有个弟弟，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报给别人养，说是跟我们舞家犯冲，一辈子都不能见家里人……”
　　“好可怜啊……”我同情道，指指她身上的衣服，“那你也不用借一身巫女袍来伪装吧，这样反而比较招摇诶。”
　　舞月光瞪我：“这才不是借的！”
　　“你是巫女？”我不信。
　　“爱信不信！”她扭头，想了想还是放缓了声音继续说，“我那天从吟心楼回家，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通了很多。我是神殿的十二首席巫女之一，每天的工作就是调配巫药和研制新的巫药，测试使用效果，简化咒文，简直是无聊透了。所以想要换一种方式去生活，追在我喜欢的人身后跑让我感到很快乐，很放松。我看上的人都和我自己很相像的，如果直接交往下去，应该也是能成为朋友的吧。可是我从来没有学着怎么去爱，只知道追逐而不知道经营，所以最后总是不了了之，人们传我追一个甩一个传的很厉害我也知道，可我没有办法去改变。”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伤感，或许那个永远穿着招摇的红色衣服，身上挂满的铃铛的女孩真的不是她吧，那样的天真浪漫无忧无虑，只是她伪装出来的一个理想状态，自我欺骗自得其乐。聪明的人容易想太多，最后给自己背负上了太过沉重的枷锁。
　　舞月光悠悠叹了一口气：“我想去找你跟你讲清楚，可是直到我父亲执意要跟着我一起去时我才知道，你住的地方是月府，那天毫不留情戳破我内心真实想法的人，就是大神官，直接掌控着神殿所有巫女命运的人。呵，我很傻吧……”
　　我停止了咀嚼静静的看着她，却不知道说什么话能够安慰。
　　舞月光的确是和我很像的一个人，把烦恼都深深藏在开朗的外表之下，只在某个契机之下才完完全全倾吐出来。所以我也确信，很快，她就能够自己恢复过来的。
　　我拍拍自己的肩膀，“来，借你靠一下吧。”又递了一块点心给她：“最后一块了，这可是你家神殿英明神武的大神官买的，可好吃了。”
　　她接过点心靠了过来，拿在手上看：“那我可舍不得吃，明天拿到神殿去，指不定要怎么被人羡慕呢。”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没法证明这个是大神官买的啊，可惜了。”说着便往嘴里塞。
　　“那行啊，咱去找他往点心上签个名再给人炫耀去。”我体贴的为她解决问题，故作惊讶地看着她道：“哎呀，你怎么吃了，签不了名了。”
　　她失笑：“我就是吃了，你能耐我何？填饱肚子比充实脸面来的重要吧。”
　　“哼，损失的是你，我才不担心呢！”我孩子气的扭头，任她得意洋洋的在我肩头笑。
　　就像这样，一个朋友，一段倾诉，就算有再多的难题挡在我面前，我也可以满足的觉得，生活是这样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