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动京城》西风冷月

36、第三十六章

　　城外的厮杀已经开始了。谢渺没有管他们。玄门百家以为城中所有人都听从谢渺的指示，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个城主只是一个名号，无间城里面各活各的，谁都管不着谁，一旦相见，就是你死我活。
　　谢渺的手掌按在地上，灵力从全身各处经脉涌进手心，然后像溪流一般倾入地上的灵阵。灵阵在一瞬间得到了巨大的法力滋养，猛然开始变得暴虐起来。谢渺四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身体受到了难以承受的重击。
　　小白把奔进喉咙里的血生生咽下去，稳住阵脚，没有动。
　　空中有人喊了些什么，听不太清，灵力和法阵卷起的狂风平地而起，从谢渺耳边呼啸而过，将他长长的头发扬撒在身后。
　　大抵也就是什么岚煞又在折腾妖术之类的话，谢渺早就听习惯了。辰息的血阵被压制到了极限，从无间城里出来的人们瞬间感觉法力骤减，十分难受。
　　辰息还待在城中，他紧皱眉头，急喘着倒在了地上，右手紧紧扣住心口，指关节暴起痉挛，像是要把这颗心脏从体内活生生挖出来。他一张嘴，口鼻中鲜血仿佛瀑布，倾泄而下，染红了面前的地面。
　　谢渺将玄金令放在了阵眼上方，玄金令很快和法阵融为一体，无间城四周刹那刮起了黑雾妖风，枯死的稀疏树丛也在黑红的背景映衬之下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君归两进两出无间城，也还从没见过这种景象，用尽所有勇气才能勉强站稳，没有落荒而逃，更别说别人了。
　　明玉回过头来，问：“未愁，他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知……”说了三个字，君归心口没来由一阵绞痛，差点从剑上掉下去。再加上他本来就有点恐高，更站不稳了。明珠见状，当机立断：“师兄，你现在这里看着，我带未愁下去歇一歇。”
　　明玉看了一眼鬼怪丛生的地面：“现在下去很危险，要不要你们再撑一撑？”
　　君归心脏疼到难以说话，咬着牙迸出一句话：“不用……师叔……我……自己下去就行……下面的无间城……不会伤我……”
　　明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君归自己就已经下去了。他找了一棵七弯八拐的枯树，靠着树根坐下。心脏疼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君归还只是一个转世，真正的正主辰息比他还要难受一千万倍。他心脏处的血肉已经开始变得透明，被灵力包裹的、正在跳动的那颗红心连血管都已经藏不住，开始在灵力猛烈的攻击下一根一根爆开。
　　辰息已经倒在了地上，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从他鬓间不住流下，在下颌拐个弯，停留一会儿，滴在地上的血泊里。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朦朦胧胧地想。
　　玄金令已经彻底成为了法阵的中心部分，谢渺见时机成熟，让黑白无常开了结界，花酌在一旁继续护法，然后双手从灵阵上撤了下来，盘腿坐好，指尖捏了个诀，口中默默开始念诵一段许久不说的咒语。
　　那是用玄金令召唤阴兵的口诀，本来之前谢渺还担心阴兵鬼将被召唤出来之后会不会因为没有去处来反噬自己，现在看来，这一群赶着送死的人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大地震颤，无数黑烟从地底的裂缝中钻出来，山崩地裂。君归躲着的地方却很是太平，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找上他。
　　鬼怪成型，感受到仙家的气息，于是双方开始撕咬混战在一起。
　　这些终究是天道不容的东西，出来的时间一旦超过三个时辰，就要被天谴察觉了。
　　三个时辰是很快的，不过对于辰息和君归来说，每一秒都异常难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撑了过来。天空早已分辨不出颜色，自然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是三个时辰一到，天空中便隐隐出现了滚滚的天雷，泛着紫色的电光，向脚下的众生透露着天界的威严。
　　谢渺心里有点不屑。
　　什么威严，天界有什么好高贵的。你看看这位洪荒上神变成了什么样子，其他神仙，又能好到哪儿去？
　　仙门百家的弟子们也很害怕，能脱身的就赶快跑，场面一度变得极其混乱，就像一锅煮沸的粥。月露山其实并没有来多少人，明玉和明珠依旧稳稳当当站在那里，身后的弟子们也不好意思跑，硬着头皮继续看着。
　　花酌这时忽然开口了：“城主。”
　　谢渺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什么事？”
　　“你是不是，想通过玄金令，引下天雷，毁掉这个血阵？”
　　“……没错。”
　　“可是这样的话，先死的是你。”
　　“我知道。”谢渺平静地说，“我可以在天雷落下来的一瞬间撤掉我的灵阵就好了。”
　　“可是，这样做的，风险依旧，很大，我还不想你死。”
　　谢渺望着花酌：“你什么意思？”
　　花酌抬头看了看天：“我本就是鬼了，沙莽复活无望，我不怕，再死一次。城主的方法，有很大风险，让我来执掌，这个法阵，到最后，不管会不会，出事，至少，城主会好好的。”
　　谢渺愣了：“我……这玄金令应该不会坏，我把这个留给你，你可以用来给君沙莽还魂，也可以……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李必逢的事……”
　　花酌打断了他：“城主，让我来吧。”
　　谢渺不答应：“你休想。”
　　天雷滚滚而下，渐渐压在了几人的头顶。
　　明玉让月露山来的人们落到地上，和君归在一起，但他们谁都没有走。
　　玄金令周围散发着森森鬼气，天雷蠢蠢欲动。
　　在谢渺身后，小白传音给小黑：“你先撑一会儿，我离开一下，马上就回来。”
　　小黑还不明所以，只能用近几个月恢复的视觉和听觉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不过这是徒劳。小白的手从结界上放开，趁着花酌和谢渺说话的空当，走到谢渺身后，忽然一把抱住谢渺，将他从阵眼处奋力脱开。谢渺条件反射地用手肘往身后重重一击：“你干什么！”
　　在谢渺离位的一刹那，花酌飞身而上，掌控了阵眼，一只手放在玄金令上。
　　小白忍着痛没放手：“城主，对不起了，没提前跟你说。我和老花之前说好，我帮忙保管着君沙莽的魂魄，到了这个危急关头，要是看出来你会出什么事，他就替你死，只是求你一点，就是君沙莽……”
　　谢渺的力气已经消耗了一大半，挣不开小白，于是骂道：“花独谢，白无常，你们要是再不放开让我来，我就当着你的面打散了君沙莽的魂魄！”
　　花酌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所谓地说：“能和沙莽，一起走，也算我幸运，不过城主可别忘了，未愁，可就在城下，看着你呢，你想好要不要散。”
　　谢渺竟然一时语塞：“你……！！！”
　　说话之间，天雷毫无征兆地，就愤怒地劈了下来。
　　花酌照着谢渺说的，忍受着强烈的不适，等待着天雷劈落到玄金令顶上的千钧一发之际，用力伸手将玄金令扯了下来。连带着那个法阵，也一起分崩离析。
　　万钧雷霆毫无保留地击打在辰息用心头血画成的血阵上。在这一刻，君归忽然就不疼了。
　　但是辰息，连带着他用障眼法做成的空壳神境，一起……陨落。
　　巨大的冲击力将谢渺四人冲下了高台。君归在远处看得真切，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谢哥哥！”
　　花酌失去意识之前，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睁眼。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谢渺应该没死。
　　这样就好。成功就好。
　　谢渺和黑白无常被君归接住，花酌轻飘飘落下来，没有摔着，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透明消散。
　　明玉心有不忍，给花酌的身体输灵力，勉强维持着，没有散掉。
　　山崩地裂，无间城也开始应声而碎，一块一块的土石接连掉落。明玉和明珠招呼着自己的弟子，带着谢渺等人赶紧逃离了城脚下，免得被落石砸死。
　　天上忽然闪过一道极其炫目刺眼的白光，就像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紧接着，从那只眼睛里掉出来无数的竹简书卷，就像是要给世间来一场“知识的洗礼”。
　　明玉撑起结界，护住身后的人们，等待书雨结束，一句躺着的身体被“眼睛”吐了出来，然后“眼睛”慢慢闭上消失。
　　辰息的分身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他的元神精魄，飘飘忽忽地，找到了自己的真身。留在现场的仙家弟子们很是好奇，抬头看着天上。
　　辰息开口，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辰息”二字有着比刚才的雷霆更重的分量，砸得每一个人都心神颤动。辰息上神，那可是三界内有名的古神啊，怎么会是他呢？
　　还有，君归不是他的转世吗？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孪生兄弟，还是……这人，不，这神，活活把自己的灵魂劈成了两半？那得是多么痛苦的过程？他怎么坚持的下来？
　　辰息似乎看出了这一连串的疑问，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说：“我神境中的藏书阁记录了一切，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改动，我也一样。你们想知道的，都在这些书里了，信不信随你们。”
　　辰息的真身化作点点星光，升腾而起，渐渐消散。不得不说，那是一幅极美的画面，虽然略带着血腥和残忍。
　　辰息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最后的宿命。
　　与此同时，君归抱着昏迷的谢渺，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谢渺体内灵力精魄都十分紊乱，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五马分尸了一样。这倒是应了凤平之前要车裂他的理想。
　　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默默忍受这样的痛苦，所有的呐喊嘶吼全部被封在了漆黑的体内，外人无法听见。
　　痛苦的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谢渺忽的感觉，身子一轻。仿佛飞到了天上，又狠狠摔落下来。
　　君归看到谢渺七窍中冒出几缕青烟，然后在面前汇成一股，往天上飞去。君归吓坏了：“哎谢哥哥？你死了吗？灵魂出窍了？”
　　青烟在飞向辰息的过程中幻化成人形，一袭蓝白相间的长袍，长长地托在身后，相貌和谢渺别无二致。
　　是月无言！！！
　　月无言转身，对着君归嫣然一笑，和几万年前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他温声道：“青岚没事，等他醒了之后，还是你的谢哥哥。”
　　他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飞到了辰息面前，一如既往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像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那样。
　　“辰息，睁眼看看，我来迟了。”
　　辰息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开始还有些不相信。他猝然睁眼，眸中似有流光闪过，明亮如火。
　　他微微张开了嘴，喉咙无比干涩：“无言……？无言！”
　　时隔几万年，他们终于能在最后关头紧紧相拥着彼此。
　　还好，这一次，终于来得及了。
　　月无言道：“辰息，这回我来陪你了。我们要一起走。”
　　辰息的身影在恋恋不舍中如星光般散去，月无言低下头道：“各位，这几万年，他给人间添了不少麻烦，可这并非他的本性。书中自有记载，你们自去看吧。月无言，告辞。”
　　说罢，月无言义无反顾地扑进了那一堆散乱的星光里，化作青烟，两人紧紧相融纠缠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偌大的无间地狱土崩瓦解，妖雾终于彻彻底底地散去。这一片生人勿近的死亡之地，总算能够再一次拥抱久违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