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动京城》西风冷月

35、第三十五章

　　凤诗示意他们起来，颤巍巍拉过凤平的手，满怀歉疚：“平儿，父皇不能再陪着你了。”他撑起眼皮，看着七个顾命大臣：“你们是朕即位以来一手提拔的，都是股肱之臣，是朕最亲近的心腹，国家大事皆有你们来治理，朕能安心不少。咳咳咳咳……太子还小，国舅……也才刚到了弱冠之龄，大魏之后能如何，全都看在周爱卿你们五人，朕临终之前，还是选择相信你们最后一次，帮朕……好好看着大魏，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凤诗叫一旁的宦官擦拭掉嘴角不断涌出的血，用力而急促地喘息着：“太子，你要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你是他们的兄长，从此以后，也是一国之君，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记住，心怀悲悯良善，以大局为重……”
　　凤平扑过去紧紧抱住凤诗，哭着想擦掉凤诗口中淌出的鲜血：“父皇，父皇你不要走……爹爹你不要走……”
　　凤诗抚摸着凤平的头：“整个国家的重担，都担负在你们身上，辛苦了……朕有遗诏，封五位爱卿为宰相和副相，吏部尚书、侍郎官职不变，爱卿……你们要好好教导太子，不要辜负了朕对你们的期望……好不好，算朕请求你们……”
　　周凌强忍着眼泪拜道：“陛下待臣等的恩情万死难报，今后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遗余力地辅佐太子殿下！”
　　凤诗看着怀里的孩子，用尽力气，笑道：“不过……也算幸运的是……寻常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相互猜忌迫害还没来得及开始，朕走的时候，和平儿是父子之情，而不是由权力带来的血海深仇……朕比先帝幸运得多，这已经……已经足够了……”
　　凤诗撑着最后一口气，道：“未愁，你上前来。”
　　他让君归俯身，在君归耳边，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朕走之后，青岚也会离开，还得你多方周转了。”
　　君归应了，沉默不语。他现在也很伤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儿，”凤诗把凤平从怀里推了出去，很慢，但也很坚定，“这对你很残忍，可你该长大了……以后，你和弟弟妹妹可千万不要怪爹爹没能陪你们一起长大啊……”
　　泪珠自眼角滚落，混在了血里。
　　“辛苦你们了。”凤诗苍白干枯的嘴唇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朕在人间苦苦挣扎了三十年，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选择……再也不来了……”
　　谢渺在床下，手腕被自己咬出了血。
　　是啊。这个地狱和天堂的交界处——人间，你可千万不要再来了。好好当一朵花开富贵的牡丹，只有高贵华丽的朱红大门才配得上当你的背景板，一辈子看着无数名利客来了又走，自己却又不用身处其中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一辈子只是个沐浴着阳光雨露的看客，多好。
　　凤诗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直到消失，他阖上双眼。
　　谢渺很庆幸，自己能在好友最后一刻仍能够陪着他，即便有那么多告别的话来不及说出口，即便不能堂堂正正地最后说上几句话，但对于谢渺来说，能亲自在现场，就已经是奢求了。
　　此生唯一参加的一次仙盟大会，用了几个月时间，和知音走完了他最后的路程，谢渺心痛难当，却很满足。他从不是一个贪欲无限的人，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愧对挚友，哪怕全身鲜血淋漓。
　　凤诗和谢渺一起走过荆棘，在自己无可奈何地跌落死亡深渊的最后时刻，还是想着要把谢渺从背后推一把，让他继续往前走。
　　君归传音问谢渺：“谢哥哥，你现在在哪儿？”
　　“在长烟床底下。”
　　“……”
　　皇上殡天的消息响彻皇宫，太子凤平继位，先帝凤诗的葬礼和新帝的登基大典早就被礼部安排好，开始有条不紊地举行。
　　趁着君归和周凌带着凤平出去的空当，谢渺从床下钻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逃了出去。他早跟杨康打过招呼，到了午时饭点，谢城主离开的消息就散遍了大街小巷。
　　杨康表示是自己的失职，不过这终究也是场面上做做样子，凤平的小脑袋很明白事理，当然不会追究，只是罚了杨康几人的俸禄，然后表示现在先帝的葬礼和自己的登基大典才是要事，就这么一床锦被把谢渺盖了过去。
　　凤平在皇陵里安葬了凤诗，照着凤诗的遗愿，将他和君皇后葬在了一起。父皇母后生前感情很好，生同穴死同棺，入土为安了。
　　谢渺回了无间城，进门的时候，他没有搭理黑白无常和花酌，而是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狠狠关上房门，摘掉所有的面具和伪装，靠在门上抽泣了一会儿，终于再也忍不住，蹲在门边，崩溃地大哭起来。
　　白无常听到动静，急忙赶来敲着门：“城主？怎么了？”
　　谢渺带着些鼻音：“你们都先走开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不过谢渺实在是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不到半天，天才刚刚破晓的时候，无间城外传来消息——玄门百家集结几乎所有战力，从天上御剑而来，就好像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乌云，挡住了无间城里本就十分罕见的太阳光。
　　明玉为首，喊话道：“谢青岚，你从宫中潜逃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我们这里了，我劝你还是赶快交出无间城的控制权，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除掉城中鬼怪，或许还能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谢渺哭的正伤心，没理他。
　　明玉暗暗着急，传音给明珠：“师妹，这孩子也不出来，怎么办，万一强行攻城，伤到谁了都不好啊。”
　　明珠思索片刻，又往城里喊了几声。她的声音没入浓浓大雾，消失不见，无迹可寻。
　　小白非常着急地拍着门：“城主！我的好城主！不管什么事儿你的命要紧啊是不是！那群孙子都已经在门外面准备攻城了！”
　　谢渺在水盆里洗了两把脸，迅速调整好状态，让白无常和花酌把青栀灵草收好，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传音联系了君归。
　　君归最近几个月实在过得非常之惨，忙的焦头烂额就不说了，现在凤诗尸骨未寒，凤平的登基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连朝服都穿在了身上，结果师父和谢哥哥一前一后跟他说了无间城那边的事。明玉还让他赶快过去。
　　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凤平说明了情况，凤平想了很久很久，让君归走了。君归离开之前又去问了周凌的意见，周凌也同意让君归赶紧去无间城，于是君归草草扒了衣服，套上月露山弟子的常服，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本来应该是由君归牵着凤平的手，把他带上龙椅，接受群臣的膜拜，但是现在君归也离开，凤平再找不到一个与他有亲缘关系的长辈，他那几个叔叔伯伯都被凤诗清理掉了，于是，从东宫外的城门一直到皇宫正大门前的这段路程，他要自己走过去。
　　凤平眼中含着泪水。凤诗以前跟他说过，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切身体会到，孤家寡人四个字的含义。实在太沉重了。
　　按照规定，他没有乘坐轿辇，而是徒步走过去，他身后是文武百官，都等着他带他们走。凤平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他已经是天子国君，所以哪怕天塌下来，也得有他顶着。
　　哪怕他只有十岁。
　　凤平咬住嘴唇，紧紧攥了攥藏在龙袍袖中的拳头，迈开了腿。

　　当君归赶到时，无间城方圆百里连空气都紧张到剑拔弩张，火药味无比浓烈，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好像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就可以燃起燎原大火，将一切血泪与罪恶全部燃烧殆尽。
　　谢渺整理好衣服，吩咐打开城门，然后用灵力将自己的声音扩至无间城的每一个角落：“玄门百家围堵无间城，只要从他们之中冲出去，你们就可以重回人间了。”
　　他把安氏的那个孩子也放了出去，至于是生是死，看他的命。
　　他转向三位下属：“去城门外的那个天台上，为我护法。”
　　城门大开，里面的人神鬼怪混着妖雾冲了出来，御剑在半空中的人们立刻有许多俯冲下来。杀死他们，自己就可以提升修为，这种好事自然不肯有人错过。
　　谢渺不知道自己这一座无间城究竟有什么好处可以让玄门几乎所有的战力全部赶来围剿，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手里拿着玄金令——那是引下天雷最重要的工具。
　　君归在空中，低头往下看，只见谢渺、黑白无常和花酌落到了那个天台上，四人迅速摆好阵法，盘腿坐下。
　　所有人都听到了谢渺的声音，他道：“有些事情，该让你们知道了。”
　　辰息告诉过谢渺，他死之后，封在谢渺耳珰里的神境并不会损毁，但是存着他真身和藏书阁的那个用障眼法建起来的空壳会分崩离析，那时候，一旦辰息的真身开始消散，藏书阁也会跟着掉落人间。于是上万年来的一切秘密，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与此同时，辰息躲在无间城的某个角落里。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想必他的真身，现在也和他一样很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