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北年

9、长安陌上无穷树

　　汉五年，迁都长安。东来洛阳，我是王后，如今西去，以皇后仪仗返。
　　谁能想到，当初沛县吕公家的那个小女孩雉儿，如今，怀抱太子，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呢？当年，不知有多少人笑过父亲，将长女下嫁给泗水亭长，却不知悠悠兴亡天下事，成败转瞬倒转。
　　当新宫映入我眼帘时，我不禁为其气势一阵，郁葐蒕以翠微，崛巍巍以峨峨。建章、椒房耸立其中，昭阳、桂宫旁峙左右。金碧辉煌，盛世气象。
　　“丞相很用心。”刘邦点头道。
　　“城外稼轩如何？”我问旁边侍立的萧何。
　　“禀娘娘，旧朝贵族早已悉数前来，环卫王都，关中免税休养生息，是以人民多迁徙至长安城外，今年麦粟已收，百姓安居。”
　　刘邦和我俱是默默点头，好一个长安，据有天险，又得民心。这才是配的上大汉的都城。
　　步入椒房殿，暖香阵阵，宫中早有服侍女婢上前迎接，解说道：“禀娘娘，椒房殿以花椒鲜花朵涂墙，气味芬芳，寓意多子。”
　　我看她一眼，容貌端正，表情庄重谦卑，萧何说的选择良家女婢送入椒房殿，以保我无虞，想必就是她，于是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姜姬。”
　　“姜姬太过普通，姜花为杜若，以后叫杜若吧。”
　　“诺。”
　　至此，外臣们重新齐聚，张良数日前隐退，刘邦苦劝，无奈张良一意修道，便赐良田美宅，放他归乡。萧何张苍陈平几个老臣的本事在迁都一事中展现的淋漓尽致，后宫前朝齐齐启动，却一丝不乱。兵士一部分由灌婴等守卫中原江淮，一部分由樊哙等人拱卫国都。
　　大队启动前，先在汉匈边境大军压界，是以匈奴未敢妄动。
　　迁宫后第一日晨昏定省，后妃们来得齐整。
　　戚夫人携着活蹦乱跳的刘如意，薄夫人带着尚在襁褓的刘恒，赵婕妤抱着云姬遗下的儿子刘恢，领着其它妃子，纷纷拜倒。
　　“有儿子的，好好抚育你们的子嗣，其它年轻的姬妾，要温婉贤良，不骄不妒，为皇家开枝散叶，使我大汉国祚绵长。”
　　“诺。”
　　后宫开枝散叶，我不会阻挡，这些庶子，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向跪在第一个的戚姬，看她那单薄的身体因为我的一席话微微有些颤抖，心里恶毒的欣喜，在唇角无声的绽放。
　　从现在起，你们斗你们的，我不管，死了的，拖出去，再挑选新人进来。戚姬，我不相信你也能和我一样，坐的稳稳当当，毕竟我是皇后，而你不是。
　　无论什么时候，外朝的派别总是可以影响后宫的。后宫，外朝，像是两棵遥遥相望的树，虽然枝桠并不相交，而暗地里权利的根须错综复杂，紧紧扣握。
　　把持住朝堂的人心，后宫自然不在话下，何苦要像那些愚蠢的女人，纵火下毒，巫蛊厌胜，吴歌楚舞，弄得夜夜不得安宁。
　　我总是在建章宫中行走，看看奏则，时而传唤萧何。
　　“燕地赋税多征了五十万石。”
　　“悉数拨给韩王信，用于靖北大军练兵。”
　　“你的律法贯彻的怎么样了？”
　　“回皇后，试用期平平稳稳，现在已经普及至各个郡县王国。”
　　“回去吧，内侍已经打点好送给朝臣的珠玉，用太子的名义分发各处吧。”
　　“诺。”
　　这日，刘邦走进椒房殿，我正在窗前绣着小孩子的衣服。针黹本来就是妇人之业，即使贵为皇后，也疏忽不得。宫中新添刘恒刘恢二皇子，须儿前日托舞阳侯府中人来传信，言己已有身孕，惊喜之余，我也拿起针线，开始为这几个孩子绣小衣。
　　我选的布帛皆为亮黄大红，取其喜庆之意，再用上贡的各色新色丝线细细绣花，见刘邦前来，忙停了穿针引线，拜倒行礼。
　　“起来吧。”
　　“诺。”
　　我站起身来，他拿着我的绣品打量两眼：“好精细的绣工，给谁做的？”
　　“给恒儿恢儿做的。”
　　“雉儿，你贵为皇后，我还以为你不会亲自做这些了呢。”
　　“针黹是妇人的本分，闲着也是无聊。”我拿起针正欲再绣，刘邦突然拿过我的绣绷，扔在榻上，我情知不妙，连忙跪下。
　　“起来。”
　　“臣妾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你哪里有错，在宫内躬亲刺绣，体恤皇子，在宫外干预政事，笼络外臣，为朕分忧。”
　　“臣妾万死，臣妾……”
　　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雉儿，你我多年夫妻，你了解我，难道我不了解你。你生的比这后宫中任何一个女子都要聪明，可是你聪明未免过了头。以太子名义打赏外臣，笼络人心，并不过分，盈儿年幼，辅佐他是你的本分。可是你连我的政事都要干预，未免也太过僭越！燕地多征五十万石粮食，是为了抵御匈奴。燕王臧荼还没有说什么，你凭什么假我的诏书修书一封以示抚慰？这是皇后应该做的事情吗？”
　　“臣妾只是以为，燕王气量狭小，且是项羽旧部，大王对项羽旧部处置严厉，此时压榨他而不体恤，恐怕有变。”
　　“他反不反，没有你什么事，吕雉，你最好记得，你的权势，以这座椒房殿为界，只包括后面的三十六宫。光这一条矫诏之事，就够灭你全族。”
　　我以头触地，刘邦发泄完怒气，拂袖而去。
　　我跪在地上，半晌也没有起来，心里的恐惧让我瑟瑟发抖，今天他的震怒，着实敲响了一记警钟，为他分忧可以，尊他旨意打理朝政可以，可是他毕竟是帝王，触犯了他的权威，却是万万不能。
　　可是另一个声音在我心中说，不，不对，不是这样，他太过于刚愎自用，臧荼气量狭小，这样逼他，能不反吗？边境未定，如果他和匈奴里应外合，汉室就岌岌可危，从这一点来说，我没有做错。
　　跪了良久，终于想通。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错误和疏忽，他更不能容忍自己的疏忽被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发现，他最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发现了，居然擅自帮他改正。
　　原来在权力面前，结发的夫妻情义，也显得脆弱不堪。大汉帝国是他的禁脔，旁人不能染指半分。
　　可是，我不会就此停步，我早已踏上战车，没有回头的道理。
　　仍旧出入建章宫，只是这次只是帮着叠叠奏章，念念旨意，再也没有僭越半分，此时蛰伏下去，能保障我最直接的权益。
　　果然，他发完怒之后，还是待我如常。
　　只是他再也不来椒房殿。
　　我心里苦笑，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来了，心还是在戚懿那里。每每在半夜，他朦胧的时候，总是喊着昭阳殿的宫人名字，叫端茶送水。
　　不干预政事，倒是有更多的时间为宫中孩子缝制新衣，椒房殿的衣服，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送出去。杜若领着十几个宫女，浩浩荡荡端着金盘，踏进薄夫人和赵婕妤的殿门，为首的盘中是一两件我缝制的衣服。后面的，全是各种赏赐。
　　后妃见了一两次这样的阵仗，应该没有人不心生羡艳。赵婕妤更是感激涕零，平白无故得个儿子，刘邦踏进殿门的次数翻了一倍，再平白无故得到皇后的重赏，这样的运气，要是她不这样谦卑的巴结我，我都会觉得她要折了福。
　　戚姬马上也跟风效仿，不愿让人觉得她心生嫉妒。这个狡猾的女人，我暗暗想到。
　　薄姬和赵子儿，与故去的管洛是手帕之交，两人同时抚育幼子，更觉比别人亲厚。赵子儿没有多大心计，事事由薄姬决断，自然和戚姬的关系就好不到哪里去。
　　杜若送完封赏回来回话，我淡淡道：“辛苦你了，不过还有一份，是给刘如意的，别的孩子都有，怕戚夫人不高兴，你再去趟昭阳殿吧。”
　　杜若看看赏赐，道：“这些礼品和两个小皇子的礼品倒是一模一样。”
　　我随口答道：“不能厚此薄彼。”
　　杜若低声道：“娘娘，赐薄夫人赵婕妤，是勉励他们尽心抚养皇嗣，皇子如意已经三四岁，如今也没有到生辰，送厚礼去，仿佛不妥。后宫未免会言传娘娘奢靡过分。”
　　“哦？”我饶有兴趣的看向她，“那送什么呢？”
　　“不如娘娘选金玉如意两对便罢，既暗合皇子名讳，又表了心意。”
　　“而且要从自己的库中拿出。”
　　“娘娘思虑周全。”
　　“是你思虑周全，让我自己说出取自私库的话来，你便不得罪我。”我笑道。
　　“杜若惶恐。”她也有一丝笑意。
　　这个杜若，也是个鬼灵精，婵儿长大了，多半便是这样。这样想着，心中对她喜爱不禁多了几分。又连忙吩咐她即刻去办。
　　谢恩的戚姬倒是来得快，跟着杜若就来了。
　　两个人虚情假意客套一番，没想到戚姬居然还稳稳端坐，并不告辞。
　　“娘娘最近打理后宫，十分辛苦，又要到建章宫陪侍，臣妾也佩服娘娘。”
　　我付之一笑，并不答言，暗示她挑重要的讲。
　　“昨日我为陛下送枣糕的时候，陛下说，皇后十分辛苦，臣妾就想着为皇后娘娘分忧，臣妾粗粗认的几个字，叠叠奏章铺铺纸，倒也做得来，陛下也答应了。”
　　陛下也答应了，这几个字，就想逼著我？
　　“那么戚夫人就每天去叠奏章铺纸吧，这些事做亦可，不做亦可，宫中女婢众多，不过戚夫人做的事，肯定最合上意。”
　　戚夫人听出我话中讥讽之意，依旧笑靥如花：“诺。”
　　诺？心中不知咒了我几百遍了吧？
　　建章宫我不去，亦可以得知宫外事务。我去建章宫，并不是为了接近刘邦，戚姬，你当妃子很聪明，可是你当不了我吕雉这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