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北年

7、无可奈何花落去

　　各藩王三日之后，启程去各自的封地。我没有向韩信解释——解释了，可不辜负了陛下一片好意，不愿意楚王为一个女人与天子结仇，所以只是淡淡的用皇后来撇清。
　　每每想到这里，我便一阵齿冷。
　　戚姬显然早就洞察刘邦的意图，才在前番宴会上旁敲侧击出言挑衅。
　　我不反击，因为韩信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韩信。
　　须儿听我细细讲完，凄然一笑：“姐姐，你说的我都信，可是，如今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婚也赐了，人也走了，须儿这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我只得安慰她道：“樊哙他，想是很喜欢你，不惜冒着犯上的罪名。他会好好待你的。”
　　须儿苦笑：“女人，不过是一颗棋子。”
　　“须儿，若你想着自己只是一个妇人，一颗棋子，你就真的变成一颗棋子。须儿，人这一生，有很多事情要自己争，就算不如意，也会慢慢熬出头。”
　　须儿正正头上的发簪，顾左右而言他，道：“姐姐，我一定要一份最好的嫁妆。”
　　“自然，除了国库出的郡主规格物品，姐姐还有自己的一份拿给你。”
　　于是大家再说笑一回，也就散了。
　　只是有些东西，再也挽不回来。
　　须儿刚走，薄姬身子笨重的进来定省。
　　我招手让她过来，让她直接坐在榻上，两脚垂下，孕妇这样坐着，比距坐舒服。
　　“快了吧？”
　　“快了。”
　　“陛下常常过去看你吗？”
　　薄姬垂了头：“娘娘何必问，这些时间，陛下除了戚夫人那里，就是赵子儿赵婕妤、和云荣华那里去多要多些。”
　　“那个云荣华，不是都是从魏宫带来的吗？你是该知根知底的。”
　　“和戚姬一样，擅长歌舞，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云姬有那么一二分像戚姬呢。”
　　我不以为意：“后宫的女人，除了琴棋，就是书画，戚姬善舞，不代表其它女人都不会跳舞，汉王本来喜欢歌舞，所以云姬就碰上了这个运气。”
　　“娘娘说的是。”
　　“薄姬，我答应你要保你的孩子，并不是为了和戚姬分宠。”
　　薄姬抚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答道：“娘娘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管洛就不会死。”我置之一笑，随即说道，“我保住你，也不是因为我对你许下过诺言，我本不是贤良淑德的皇后。在这后宫，我不会避而不争。我只不过要借你的孩子，告诉戚姬，像刘如意那样庶出的孩子，要多少有多少，她会顾忌你的孩子，而我不会。你投靠我是聪明的选择，戚夫人现在，定然在想法设法谋划着你腹中幼子。”
　　薄姬慌忙跪下：“薄姬求娘娘庇佑。”
　　我扶她一把：“自然。”
　　自古后宫中有些心计的女人，往往不希望别的妃嫔生下孩子来。所以想法设法谋害怀孕的妃嫔。而我偏偏要反其道行之。刘如意再聪明，他母亲再得宠，不过也只是庶出，将来，还有很多很多庶出的孩子，如意，吉祥，长命，平安，可是，这后宫永远只有一个皇后，也永远只有一个嫡长子，就是我的儿子，刘盈。
　　每日妃嫔每每三五成群，相约到我宫中定省。得空我也看看云荣华等人的行事，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圣恩浓眷之时，不乏明争暗斗，但是心计再重，又能重的到哪里去，不过小打小闹，呵斥几句也就罢了。
　　戚懿自从回来接回刘如意之后，时时带在身边，大约她也明白了，宫中我不动手，也自有旁人动手，即使同她相好的管洛再生，她也不会贸然托付了吧。
　　薄姬生产，不过这个月末的事情，我暗暗留心，她肚子中的皇嗣，说不定倒是可以引出戚懿这条大鱼。无论如何，薄姬这个孩子，生下来都对我无害，落个贤德名声，何乐而不为。
　　此外，须儿的婚事，我也事必躬亲，每日忙忙碌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溜走。
　　盈儿肥儿安安分分读书，婵儿天天在后宫学学这个妃子的针线，那个妃子的吴歌楚舞，刘邦也很疼爱这个女儿，一时婵儿竟然有压过刘如意的势头，再加上婵儿已经懂事，不少妃嫔偷偷塞给她荷包钗环，她也不推辞，悉数拿回来。
　　“婵儿多存点私房钱，还可以帮母后查探后宫消息。”她总是如是说。
　　婵儿，可惜你不是男孩，如果你是，母亲也省了好多心力。
　　日日探望薄姬，没事的时候也让婵儿去看看，薄姬身边的侍女，皆换成我精心挑选的人物，料应没有什么大碍，不想事端并不从薄姬这里引发。
　　那日正在教婵儿弈棋，一边看着须儿婚礼上的各种安排，不时吩咐司礼修修改改，门外一个尖细的宦官嗓音宣道：“陛下请王后娘娘移驾幸松露苑。”
　　打发了筹划婚礼的官吏仆婢，让婵儿一个人下着棋，我换上皇后常服，步上辇车，松露苑是云姬的宫殿，多半是有个小筵，要我过去看看，反正宫中，不过就这么些事务。
　　进殿时却一惊，云姬跪在青石阶上，头上已经磕出血痕，眼泪浸得妆容糊成一团。戚姬早就在殿内，坐在刘邦身边。
　　“皇后来得正好，来看看该怎么处置这个贱婢。”刘邦怒道，掷下一个小布偶在我脚下。拿起来一看，顿时明白几分，又是巫蛊厌胜之术。女人之间的斗争，往往都有这些东西。我一向是不信的，只是总有那么些愚蠢的女人，走投无路时想试试，或者是聪明的女人，栽赃嫁祸常常屡屡以巫蛊为由头。
　　这个布偶，上面写的名字是薄姬。
　　“是云姬吗？”
　　“回皇后娘娘，这是在云姬房中发现的。”戚姬声音平平稳稳，可是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云姬自己做的？”
　　“还有人栽赃嫁祸不成，陛下看歌舞累了，在云姬榻上小憩，亲手找出这个来。她自己也已经招供。”
　　暗暗叹道，自作孽，不可活，云姬啊云姬，年纪轻轻，却做这种蠢事。戚姬显然知道，善歌舞的云姬本来就对她不利，况且年纪比她又小，才十六岁，任其发展，可能成为心腹大患。今天，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却自己送上门来。
　　我转头望向云姬：“贱婢从实招来。”
　　“娘娘饶命，云姬一时糊涂，云姬一时糊涂啊娘娘…”
　　我突然想到一事，心中暗道蹊跷，再回头看戚姬已经不加掩饰的得意笑容，脱口道：“云姬，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档案简中写道，你从十岁起就是魏宫的歌姬，你母亲，也是前魏王的仆婢？”云姬点头。
　　刘邦怒气犹未消，鄙夷道：“家生奴婢，卑贱歌姬，难怪知晓巫蛊。”
　　我走至案前，坐下，低声说道：“陛下，一个家生奴婢，又怎么识字呢？又怎么在纸条上写下薄姬二字，粘在布偶上呢？”
　　刘邦一愣，随即道：“云荣华进来回话。”
　　待云姬走进内殿跪下，他便问道：“这薄姬二字，何人所写？”
　　云姬猛的抬头，望向我们座上三人，咬咬嘴唇，脸色青紫。
　　“供出主使，饶你不死。”我伸出指甲，轻轻扣扣桌案，科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的大声刺耳。
　　“是…是……”云姬低声啜泣，并不敢说。
　　戚姬拿过布偶，细细端详字条，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那是强行压抑的狂喜，只有短短一瞬，然而我料到，事情必定向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
　　“陛下，”果然，她打破沉默，“臣妾有一句话，不敢说，怕陛下怪罪。”
　　“爱妃但说无妨。”
　　她怯怯的看我一脸，我从心里泛出一阵冷笑，说吧，说是我写的，荒谬！
　　“这字，秀秀气气，又稍显稚嫩，显然不是皇后娘娘和我的笔迹，我想，或者…或者…”
　　“戚夫人想说，或者是一个孩子写的，宫中孩子就属长公主在后宫跑的最勤，那就是刘婵儿写的，既然是刘婵儿写的，那就相当于是母后写的！”婵儿一边说，一边跨进殿门，“偏偏最近我总来找云荣华学魏地歌声，那就正好顺便奉母后之意，利用云荣华诅咒薄婕妤。”
　　婵儿说完，坐在我身边，直视戚姬：“不错，字是我写的。”
　　我呵斥她道：“婵儿！”
　　刘邦显得无可奈何：“婵儿，小孩子不该插手这些事。”
　　“戚夫人要说我插手，我也没有办法。”
　　“臣妾并不敢诽谤长公主。”
　　“是吗？”婵儿一脸倨傲，“不过，字确实是我写的，我教她写各个宫人的名字，她教我唱歌。只是我不知道云荣华鬼迷心窍，用我写上薄姬二字的布条来做这些鬼东西。这样看来，云荣华不仅没被人利用，反倒利用我呢。”
　　婵儿这一闹，戚姬全部的准备，倒也无从施展，只得讪讪赔笑。
　　我正色道：“婵儿以后少和妃子接触，妃嫔有异，应该及时禀报父皇母后，以后这种事不许再出现。”
　　婵儿低低行礼，以额触地，道：“诺，孩儿知错。”
　　“云荣华居心叵测，诅咒嫔妃，扰乱宫廷，应该赐杖毙。”戚姬冷冷说道。刘邦点点头，招手示意宫人进来。
　　“陛下开恩，陛下，臣妾怀有龙裔啊陛下！”云姬见死罪难逃，用出了她最后的筹码。众人皆是一愣。
　　“戚夫人有一天对臣妾说，薄婕妤位分本来就高过臣妾，若她生子，臣妾即使生下孩子也没有指望，所以臣妾才一时鬼迷心窍，想除掉薄婕妤母子啊！”
　　戚姬啊戚姬，局势居然这样扭转，你想不到吧，人为了活命，是可以紧紧拉住某一根稻草不放的，逼急了，蠢笨的云姬也懂得反咬一口。
　　我看向戚姬：“戚夫人这样说，那么既然有盈儿在前，如意也没有指望，戚夫人何不除去我们母子呢？”
　　戚姬强作镇定：“皇后请听臣妾一言，臣妾当时所说原话，是告诫云姬安分守己，莫说宫中已有三个皇子，就连薄婕妤若生子，地位也比她的子嗣高。是要她随分从时，不能恃宠而骄。”
　　“是吗？”我逼视着她。
　　“够了，”刘邦不耐烦的挥挥手，“不用纠缠这些，召太医为云姬诊脉，若龙裔为真，打入冷宫，若欺君，车裂。皇后夫人，你们都回去，婵儿也回去。”
　　片刻，验证出果有身孕的云荣华被拖向冷宫，我和婵儿坐在辇车上，向东宫行去。
　　“戚姬在狡辩。”婵儿不服气的说，“父皇故意原谅她。”
　　“知道就好，所以母后没有多做纠缠。记着，婵儿，对很难对付的对手，要隐忍不发积蓄力量，然后搏命一击。”
　　“母后，我是知道云姬做巫蛊的东西的，我是想留着她把柄，为我们做事。”
　　“蠢人拿来有何用，婵儿，我们只收服聪明人，你看，连一个小小布偶都收不好，这种人只会像今天一样，差点连累你自己。”
　　“薄姬是聪明人吗？”
　　“算是吧。”
　　“母后，我不相信一个布偶可以诅咒一个大活人，我也认为云姬很愚蠢，居然拿这个就想伤害薄姬，她也不看看，是谁在薄姬后面撑腰。”
　　“婵儿，你很聪明。”
　　“婵儿还是没有母后聪明，婵儿觉得母后可以教会婵儿很多东西。”婵儿高兴的拉着我的手，嘻嘻笑道。
　　可是婵儿，你知不知道，母亲根本不想让你学这些，母亲想让你学针织女工，学琴棋书画，学妇德妇容，母亲只想让你平安嫁作人妇，再不出入帝王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