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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桃李春风结子完 ...

  •   我细细看他神色,他还是那样凝视我。风霜染鬓,可是他的目光一直不曾敛去深邃和通透。这样的神色,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声一句:“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包含的情绪太多,有尴尬,有肯定,有难言。我摇头,我并不相信。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我没有看穿。
      “难道这世间,不都是你的棋子么?”
      “我们都是人,血肉之躯而已。难道你不愿意,用戚懿来交换萧何么?他是你的左膀右臂,他那么忠诚的守护着你,他比我更尽到职责。”
      他冷静的说,我只是冷笑。
      “可是他不是你。”
      刘邦仔细的打量我:“我一直刻意避开这样的话题。皇后,椒房殿坐久了,你难道还有当年的心境吗?”
      言下之意,他是不相信我们之间,还有任何情意可言。
      “我不过是一个妇人而已,陛下。”
      殿内的气氛略显尴尬,他又咳嗽几声。我也不知道为何这句话会脱口而出,可是在建章宫,一切带有感情的语句,都是不合时宜的。
      “陛下再等片刻就该喝药了,刚才臣妾身边的人已经嘱咐了太医,让他们加了甘草蜂蜜等物,这样喝起来也并不是太苦。”我转开话题,掩饰好自己的尴尬神情。
      “劳皇后费心。”
      我欠欠身,他继续说道:“我记得当年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就在后山采车前草,桑叶松油等物,熬成汤药,喝下就好了。现在太医轮番诊治,病也总好不了。”
      “那些东西熬成的只能说是药引,连药都不算。臣妾怎么能和太医比呢,陛下要放宽心,坚持服药才好。”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记起以前的日子。后山的每一株草木,我都了如指掌,那一片山茅和桑树,还是我亲手植下。采桑的时候,肥儿爬上树挑红得发紫的桑葚吃。一到夏天,刘邦就要拿上绳子和砍刀,剔下松柏的枝桠,留作过冬的柴火。
      我微微有些出神,直至对上他的目光,我们都发现无话可说,于是退下。
      他是在用追忆往昔打动我么?他的手段何时变得这么拙劣?而我,何时又变得这样的权势在握,需要他用这等手段来周旋?
      萧何,戚懿,盈儿,吕氏。这一张张脸庞从我面前飘过,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侄儿进宫请安,我问:“人找好了么?”
      吕禄答道:“找好了,是一个王姓卫尉。平时侍卫在陛下左右,娘娘也该见过,他能和陛下说的上话。”
      “他凭什么帮我们呢?”
      “他的正妻,便是萧相门下一名宾客的亲女,一损俱损,他岳父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小侄再派人以金玉相送,只要他说一句话而已,并不妨碍什么,他当然答应。”
      “他只是个引导而已。若不是朝中无人敢言丞相事,我也不必动用这些小兵小卒来劝谏。”
      吕禄点头,然后禀报安排情况。
      我听着,然后随手拿起新进上来的桃子与他:“才从东边桃林摘来的,尝尝吧。”
      他伸手接了,并不方便在尊长面前饮食,于是诚惶诚恐捧着。我又拿起一个,吩咐左右:“给戚夫人送去吧。”
      那人接了,然后用錾花银盘托起,往昭阳殿行去。
      “皇后娘娘要放走她吗?”吕禄不解的问道。
      “谁说的?”我不以为然。
      吕禄年轻的脸庞因为思虑而显得凝重,比之盈儿,在脸上就看得出,多了几分精明与稳重。他想了一想才说道:“皇后娘娘送桃子给戚夫人,难道不代表什么吗?”
      “别叫皇后,在椒房殿中叫姑妈就成,你喊须儿不也喊的姑妈吗?”
      他笑笑,然后重新说道:“诺,姑母,难道侄儿说的不对吗?这宫中,您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您不会就只是送桃子而已吧?如果真的是赏赐桃子,那么便不会是银盘托着一只而去,既然侄儿都这样想,想必宫中诸人都是这样想的。姑母又说,不打算放她走,那侄儿就真的不懂了。”
      我呵呵一笑,然后说道:“所以呢,你们都把事情想的太复杂。皇后送桃子,那就是有什么意思暗含着。殊不知,皇后只是想到昭阳殿在东面,而她肯定是不能在皇后之前尝鲜的,所以顺手赏赐她一个而已。”
      “可是……”
      “如果他们像你一样想的太多,从一个毛桃就可以左想右想,那,本宫也没有办法。”我随意的说道。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姑母的智慧令侄儿佩服。”
      “你看,你又自作聪明了,你还是觉得桃子背后还是藏着我虚虚实实的手段。可是禄儿我已经告诉你了,只是桃子而已。拿着你手上那个,慢慢想去。”
      他脸上有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沉思着退下,果然是孺子可教。
      的确,宫中处处权谋钻营,可是有时候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刚才银盘托走那只桃儿,没有毒药,也没有密信,普通水果而已,我也并没有寄予厚望,可是或许,还真的有用呢。我笑笑,然后拿起绿中露红的桃儿,闻闻那沁脾的芳香,然后放下。太冷了,我素来体寒,吃不得的。
      “禀皇后娘娘,戚夫人宫中尚仪女官前来拜见谢恩。”
      “免。”
      于是那宫人自领女官下去,算是完成一套仪式。
      “禀皇后娘娘,陛下赐下新丰新熟之黄杏。”
      “你去回禀陛下,我吃不得太凉的东西。这杏子拿去东宫与三公处吧。”
      看来有些人,还真把桃子当了真,我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而已,其实并没有承诺什么,他居然即刻送来赏赐。还真是禄儿说的那个道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样的举动有两种人做得出来,一种是太过天真,一种是太过老成。
      他以为我答应了什么吗?不过,他身边的臣子卫尉,该劝的也劝了,他的火气也该消了。萧何虽然是向着我的,可是未必对他没有用,这样的老臣,一直以来没有过错,杀了只会激起民怨。
      “你们都退下,各自做自己的事。”
      众人会意,都退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实在不行,我会让萧何在狱中发病,然后请求假释。或者,长安的百姓也可以联名上书,再或者,刘如意一定愿意上书求情,然后欢欢喜喜的准备迎接他母亲。
      我有这么多办法,我不怕。
      窗外突然下雨,鬟婢们连忙掩上帘子,即便这样,也有冷风吹来。殿外摆的盆栽花草也被移到廊下,我看着她们忙碌,突然想起殿外的蔷薇。
      那是今年春天移来的,红色的,蔓茎蜿蜒,带着细密的刺附在左右阙外的围栏上。从殿中向外一看,那红色在雨中依旧娇艳,模模糊糊的连成一片。
      也希望他像这蔷薇一样不屈啊,萧何,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这汉家的江山,可离不得你。
      下雨的宫廷总是无聊的。锦瑟已经好久不鼓,待字闺中时学的风入松等曲子,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刺绣和在沙盘上写字,也是腻了,到底还是没有年轻的心性了,那时候,连扯牛筋草来斗草玩儿,都能消遣一整个下午。
      我只能等明天,一切都部署好了之后,把萧何救出来,然后才能有事情做。
      宫人急急忙忙进来,附在我耳边说话。
      刘邦的病又翻了,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如果现在他有什么闪失,其实局势是对我有利的,我这样想着,也不知道多少人和我想的一样。在这里,生死都被计入赌局的一部分,人的情感,早就泯灭殆尽。
      “那就延请宫外医师,那些太医不敢用药,总怕医不好了自己担上什么罪名,都是一群废物。”
      “诺。”她急急忙忙退下。
      “杜若过来。”
      杜若正跪在一旁为我整理绣线,也是百无聊赖,此刻来了精神,毕恭毕敬答道:“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虎符拿着。”
      她迟疑着伸手接过:“娘娘,虎符何用?”
      我看着她,压低了嗓音,但是仍旧清晰的说道:“此刻的建章宫,什么人该进去,什么人不该进去,你都明白的,你去守着我才放心。用此虎符,卫尉都听你的,那些蠢得敢撞刀口的人,你可以奉本宫的旨意,该杀就杀。”
      “到了这个时候了吗?”
      我点头,看向别的奴婢:“吩咐人把东宫那边守好了,这时候,两头都不能出乱子。”
      宫人依言而去。
      “娘娘现在要去到哪里?”
      我展颜一笑:“此刻救出萧相,不是最好吗?这是非之地我不想留久了,长安城内都是吕氏的人,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备辇吧。”
      于是殿内排着的十八个宫人,挨着挨着一叠声的传下去:“备辇,备辇…”传到殿外,内监都急急奔跑。我椒房殿的奴婢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的嗅觉必须敏锐,能闻到不寻常的政治气息,才有资格列在这中宫大殿。
      执孔雀翎障扇的宫女跪在殿门迎我入辇,黄罗做成的日月伞由内监撑着,遮挡风雨。领头的内监和尚仪摆好脚踏,我正要登上,却又有一人行来。
      还是那禀报刘邦病情的耳目,我皱眉:“不是去请医官了么?”
      “回禀皇后娘娘,本来要去的,可是奴婢出宫之时走过了长桥,便遇见萧相了。大概是陛下要秘密召见,丞相好像是才从牢里放出的样子。奴婢怕坏了事,悄悄躲起来看到的。”
      “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我环顾左右,他们皆垂头,在长桥那里,也就是宫中的范围,居然可以瞒过我。刘邦,你还有多少手段我不知道。
      “你很聪明,下去领上赏。”
      那宫人叩谢不迭。
      尚仪请示:“那么,娘娘现在?”
      “继续出宫,然后顺便回到简章宫殿外。”
      辇车绕行一圈,掐好时间在永巷稳稳停住。出宫必经过的这条石巷子,我就不信等不到他。
      雨还在下,宫人执伞,剩下的都淋在雨中。
      “马上就要辛苦完了,到时本宫重重有赏,现在,给我站精神点!”
      两列奴婢神色都一震,然后屈膝答诺,既而挺着腰板恭谨的立着。
      “来了。”前头的婢女低声说了这么几个字。
      我凝目看着那一行人,前头的卫尉一看见我,吓得连忙跪在雨地中。护送的军士纷纷跪倒,而萧何也带着镣铐,伏地问安。
      “萧相起来。”我只说了四个字,然后转头向宫女,“过去撑伞。”
      萧何起身,颤颤巍巍,身形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这还是我吩咐底下人要好好照料的结果。
      我们隔着雨帘凝望,可是我心里的怀疑让我和他的距离比雨更让人视线模糊。
      我突然向前走,后面撑伞的宫人忙不迭的跟随,然而我走的很快,她们举着重重的伞,不得不小跑跟着。
      “你答应了他什么?”
      他的眼睛已经失了往日温润的神色,目光恍惚,然后终于回答:“为什么你们夫妇二人,问我的头一句话,是一模一样的呢?”
      我失神,然后恢复如常。
      他笑笑:“你从来不曾相信我。我终于明白。”
      此次的惊愕,和心头复杂的情绪,让我说不出话来。我退后几步,逃过他目光的逼视。然后站定,强作镇定,问:“丞相何出此言?”
      他笑的愈发诡异:“我什么也没有答应,所以我才会带着镣铐进去,然后又被缚着出来。可是你看,你不相信我。身上的捆绑总会消去,可是心里的呢?”
      我还是迟疑着,但是不露声色。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泯去了笑容。
      不知为何,我还是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冠的簪子,他花白的头发散乱还夹杂着牢狱的稻草,如同他人一样憔悴。这样的正簪的举动,我只对刘邦做过。他的呼吸在耳畔显得格外凝重,然后我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放弃了一切,可是我连你的信任都没有得到。”
      他转身的那一瞬,我确信有什么东西崩塌了,我们的战线还是牢不可破,可是再也不复从前。
      这是谁的阴谋,或者是我的过错,我不想深究了。
      当信任都已走远,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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