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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陌上花开缓缓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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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和未央之间的那汉白玉长桥,在雨天总有别样的景致。我记得,这还是萧何亲自筹划而建。一桥相连,二殿对立,再加建章耸立,武库旁峙,若是从空中俯瞰,很容易看到这桥连接的权力中心的交错。这种复杂的美,颇能震慑人心。
雨丝弥漫之时,不但玉石显得格外润洁白皙,烟幕迷蒙中宫殿露出的兽头瓦当,看不清楚,就如同整座汉宫的格局一般,更添一重神秘。路旁的红花沐浴风雨,别有一番媚态。
我走在雨中,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初入宫廷的女人,此刻,从马车上下来,拉着孩子从正门走入时,那种被震慑的感觉又重新袭来,我伸手接住雨滴,就好像想留住那一刻的时间。可是我立刻明白,就如雨滴要从掌中滑落一般,那样的心绪,也早就滑落,回不来了。
外人眼中这迷茫而神秘的宫殿,我了解得清清楚楚。可是看清了之后,我再也不能像普通的女人,站在长桥,讶异它的美丽。
再往前走,往西北方向一转弯,便是昭阳了。
刘邦要在今日把戚懿送出去,我知道的。因为早有眼线对我说过,萧何出宫后回了相府,而不是诏狱,这么说,事情虽然有波折,但还是朝那个方向行去了。
可是他没有问过我的意思,这就是个错误,我从来不能忍受擅作主张,这么多年来能在我之前决断的也只有他。我想着,须儿的婚事,薄姬的事,吕氏的事,萧何的事,他总是带来太多的麻烦,让我措手不及。如今,他病了,可是还是在坚持不懈的打压我,这样的刘邦,我怎么能忍。
“同时送出去的,还有宫中经娥以上品阶的妃嫔。”跟在身后的耳目向我禀报着,声音平静,让我十分放心。
“听你的口气,就知道已经料理好了吧?你可以去领赏了。”
“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容禀,一众妃嫔如今都在关在永巷的空殿,奴婢敢问是如何处置呢?”
“戚夫人也在吗?”
“戚夫人软禁在昭阳殿。”
“嗯,做的不错,事情未定之前,还是不要落人口实为好。其余的事情不归你管,可以退下了。”
“诺。”
我唯一能守住的,就是这样方方正正的汉宫了,如果此时宫中有这样的事而我不知道,那这么多年的皇后,当得可真是个笑话了。
我哪里有那么贤良,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邦真是太高估我。
对面的一行人从御苑河畔走来,看他们的布衣装束,我便知道是宫外延请的医官。
“叫一个人过来我问问。”
两个小宫婢连忙跑去,对领头的内监吩咐,那内监赶忙领着四五个医官前行过来。我示意他们走到廊下,然后在干净没沾水的地面上跪拜。
这样的小恩小惠,做多了,也就习惯了,可是那些位卑之人,便可能因为这样小小的举动而对你感恩戴德。
“带着他们问了诊,结果是怎样的?”我问那个内监。
那内监面有难色:“这…回禀皇后娘娘,其实这一众医者,并没有得见圣颜。”
“嗯?”我颇感意外。
排在第一位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叩首回禀:“会禀皇后娘娘,陛下他…并不想草民等为其诊治,呵斥不止,是以并没有望见圣颜,无法用药。”
此时建章宫殿的一个执掌茶水的宫人,名唤甘棠的,匆匆赶来。她是我安排的人,一见她我便明白,是杜若有话要传。
还没等她开口,我便问她:“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扫一眼地上的医官,脸上也是为难的表情:“这,陛下从日未过午,落雨之前就心绪烦躁,一直坚持要出殿外行走。杜若姑姑有吩咐,奴婢当然是吩咐了医官劝谏,况且陛下圣体违和,也实在不能下床,所以作罢。刚才这些医官还没走进正殿,陛下一阵狂怒,都骂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医官喃喃附和,看来实情确实如此。
我又问内监:“说了是我找的医官吗?”
那内监摇头:“并没有,只说宫外名医请到,陛下便大动肝火。”
我又问:“他骂了什么?”
这下众人皆害怕,叩首不迭,口称不敢说。
我不耐烦起来:“你们是怕说话,还是怕死?”
甘棠伶俐,眼见我翻脸,连忙跪下回话:“请皇后娘娘恕奴婢大不敬之罪。”见我点头,她又道“回禀皇后娘娘,陛下心情烦躁,说…说…人总是要死的,陛下自己也,也要死的,陛下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要听天由命,不想再劳神就医。”
她说完,打了个寒战,这样的话,不是我默许,借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说。
我挥手,那内监如同得了大赦,连忙领着早就吓傻的医者,一溜烟退下去。
“你也起来。”
甘棠这才起来,然后回话:“奴婢此来是传达杜若姑姑的意思,戚夫人开头见了陛下,因为是陛下宣口谕召来的,所以也不好拦住。请娘娘当心。”
“这未免也太慢了点。若是真等到你现在才来说,戚懿都出了城了。”
甘棠垂目:“陛下也看的很紧,奴婢好容易抽身出来。其实这也不是最要紧的事……”话没说完,她目视左右。
我看向左右,十几个宫人便退开一箭之地。
我点头,她继续说道:“杜若姑姑还说了,今日的奏章呈的诡异,并不是卯时按点呈入,在辰时三刻,有一封加急朱漆封住的信件入殿。像是战报。”
“很好。”
其实我是知道的,燕王卢绾蠢蠢欲动,樊哙本来在代地还有一些事务没有处理,这下顺便赶去,须儿昨日才来找我,问是否太诡异了些。
的确,燕王此刻反叛,的确不长眼色,应该是匈奴作怪。
“还有…陛下的箔”她吞吞吐吐。
我直截了当的问:“还能撑多久?”
甘棠吓一大跳,又跪下:“奴婢怎敢妄自猜测陛下圣躬。”
我意识到自己问的的确太过直白,于是好言安抚:“不必惊吓,是本宫急躁了些。你起来,详细的说说他如今的状况。”
“陛下已经不能下床了,咳嗽也厉害,而且胸口的旧伤不知为何,突然发作,疼的厉害。奴婢侍奉服药的时候,陛下昏睡过去,现在也不知道如何了。”
内政外事在此时都交织在一团,外朝能够扶持吕氏及其羽翼的丞相势力也突然失去。那么,我现在能怎么做?我咬咬牙,准备亲自去会会刘邦。
天阴沉沉,不知是乌云的缘故,还是本来就已经天黑。
甬道上三五步便是长明的油灯,放在小石亭里,避着风,照的一路犹如白昼。
我的皇后仪仗紧紧跟随,我这才想起,我用了一天在外周旋,现在还在奔波着,连晚膳都没有进。可是现在并不是抱怨的时候,也不是劳累饥饿的时候,我要赶紧去看看到底怎样了。
杜若在外门迎我,然后回禀:“拦住了,一个都没有进去。”
“做的很好,他没有发作吗?”
“陛下的病情一直严重,就在刚刚才微微醒转。奴婢也豁出去了,僵着没有动,现在建章宫已经被我们的人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皱眉:“弄得这样僵。”
杜若请罪:“娘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奴婢派甘棠去禀告娘娘,希望您快些过来料理。”
我不说话,快步走进正殿,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还是让人心惊肉跳。包围皇帝寝宫,这是多么大的罪名,可是我也只好顶着。现在讲这些规矩,根本没有用处。
内监通禀之后,还没等再宣,我便径自走了进去。
刘邦虚弱的躺在床上,头别向一边。
我再走几步,想要上前,他却突然开口:“不要再过来了。”
我便就地跪坐下来,然后开口:“到如今,你说,是谁赢了?”
他这才看我,眼神中有一丝疯狂:“碍让我看看…这不是我的皇后么。你在问我谁赢了?你不该问我,你该问天,问地,问后世。”
他又喃喃:“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但是只有你,才能靠近这建章宫。不是吗?”
“为什么不想看到我,是因为戚懿吗?”
刘邦似是叹息的问了一句:“果然,阿懿还是落在你手里了吗?”
“当然。这后宫是我的,就连蜜蜂蝴蝶,一草一木,都是我的。那些妃嫔,包括戚懿,生死都握在我手里。其实诸位经娥婕妤也很无辜,她们安安分分呢,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她们都昏了头要奉行你的旨意跟着戚懿逃出去,我偏偏不让她们如愿。那些不走的,锦衣玉食,可以当太妃,有了动作的,现在还在永巷,明天就在暴室舂米。”
“你沾染了权势之后,性格变得暴戾了许多。”
我回敬:“彼此彼此吧。”
他扔下诏书:“拿去。”
我展开一看,当然,意料得到的结局,这封遗诏早就盖好印玺,传位于太子,我尊为皇太后。
“我倒是想看看其他的。”我笑,随意的把这封在外人看起来是无比重要的诏书放在脚边,然后起身,翻着红木柜上的卷宗。
他静静看着我动作,并不开口。
“碍让我找找,我的眼线说就在这附近,喏诺,这个盒子里应该是了吧。呀,果然是!”我用轻快的语调说着,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我们这么多年来,学会的就是如何准确的用言语刺进对方的心脏。
盒子里两封黄帛诏书静静躺着,我伸手拿起一封:“皇后吕氏擅用权柄,失德无仪,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宫闱之内,若见鹰鹯。今持此诏废为庶民,移居别院,当另选贤德嘉娴之采女,以为大汉江山之母仪。”
这剩下的另一封,便是废太子的诏书了。
他没好气,可是仍旧平常的说:“那是在洛阳写下的,亏你找得出来。”
我呵呵一笑,取下架上之剑,划开一个口子,然后用手一缕缕撕成齑粉。这裂帛之音,让我想起褒姒的典故,可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那样的宠爱。我只能撕着他亲手写下的诏书,自己找那么一点小小的乐子。
刘邦已经挣扎着斜坐起,看着我疯狂的扯着那黄色的帛布。
“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怎样,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说完,又是一通咳嗽,然后伸手拿水,我看他颤颤的把茶盏送到口边,也不搭手。
“是因为我们都对权势怀着巨大的野心,谁都舍不得放手。”我回答。
刘邦居然笑了笑:“答得好哇。看来你是一直长进的。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争吵中,你总觉得是因为我要废太子,所以才有了夫妻间的分崩离析。可是现在你也意识到,这只是是你自己的私心找的借口而已呀。”
我点头,并不反驳,本来就是事实,为何要为反驳而反驳呢?偶尔,我还是可以同意他的观点的。
“你慢慢走吧,我撑不了多久了。”他又慢慢躺下,呼吸更加重而急促。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早早的死了,说不定你会怀念。我不用这样辛苦,我们也恨的这样深沉。”我把自己内心隐秘埋藏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他不答,于是我继续说。
“在最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废了我,以绝后患呢?我只想问这个。”
他看我,然后笑笑,喘着气说:“我,还是把你当成我的对手的。”
我愕然,他并没有用最直接的方式来处理,是因为他在利用我的同时,也勉勉强强的把我当成一个对手,这是莫大的荣耀。试问天下,除了当年的项羽,还有谁能成为他的劲敌呢?臧荼,英布这些蝼蚁,根本不配。我沉默着,一句多谢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还守着将死之人做什么,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淡然的提醒我。
“能不能告诉我。”
“萧何之后有曹参,然后是王陵,陈平辅之。安刘必勃,周勃为太尉,之后的事情,你我都不会知道,不必再说。”
“我懂了。”
我还有很多话堵在心口,然而仍起身,转身要走。
“雉儿,别太辛苦。”刘邦小声的说了一句。
我转头过去看他,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
我一直站着,等他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开口。殿外风声呼呼,我怀疑我听到的那一句,不过是夏夜风的低吟。
于是没有再等,转身。
也不知背后的眼睛,到底是不是睁开在看着我。我缓步行出,告诉自己,回头无益,往事,就像这雨后的汉宫,已经被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