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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最是繁丝摇落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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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回朝了,只是我并没有料到他是这样的回来。
一应的礼节仪仗全部蠲除,只有盈儿和其它几个儿子亲自迎接,我和戚懿伴架左右,悄悄的回到宫中。
其实前一天晚上收到了密函之时,我还是有那么小小的欣喜在心间蔓延。原来到这个时候,他并没有防备我,他也要依靠我。
英布不愧是猛将,困兽犹斗,决战时一箭当胸射来,隔着千军万马,劲道不减。刘邦的伤本来不该有多重,一是隔得远,二是有铠甲护住,可是他在荥阳时便有旧伤,此时也不得不卧床。
这样的事,当然是不便声张的。
召集几个位高的权臣,我们跪在他的榻前,听他吩咐。他的气力很弱,医官捧上参汤,他饮毕才开口。内政外事都一一决定,其实这些都是我事先有过的安排。
我跪着,听他一一讲完,然后开口:“尔等都下去办事吧。”
他却伸手制止:“萧何还有事要说?”
萧何恭谨的垂目答道:“无事。”
“你的奏章未交上,何谓无事?”
萧何此时进退两难,只有顺着答言:“微末小事,不足劳动陛下。陛下但可好生休养,勿为此挂怀。”
他的话一出口,我便知道错了。
他这样的恭谨有礼,本来是无错。可是我太了解刘邦,他不会这样平白无故的问。此时应该把奏章交出,然后伏地请罪。哪怕这奏章上写着夏日初至,要求晚一个时辰点灯,都必须交由刘邦亲自处理。
这个,叫做君王的权威,任何人不得触犯。
可是萧何还是跪着,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萧相趁着陛下不是特别劳累,速速上奏。”我在一旁圆场,此刻我本不该说话,显得我偏帮他,可是我不得不开口。
果然,那阴冷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他要动萧何,我是知道的,可是萧何自削羽翼,甚至纵容家奴自污名声,可是,不是已经躲过了吗?
“臣见上林苑草木繁盛,过于广大。而长安地处河谷耕地狭长,土地欠缺,是以请陛下考虑削出一半上林苑土地,以补贴民生。”
殿内回荡着萧何的余音,可是没有第二个声音响起。
此时我们都在垂头想着主意,可是我看不清他要怎样下手,没有目标,对策也就无从说起,这就是他的目的。
越拖延,越无望。可是不得不等。
好狠的手段,我念着,学着,此时也突然生出别样的心情——榻上这个人,他每一招都那么凌厉有效,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染指权力跌跌撞撞,一招一式都是学的他。如果没有刘邦,可还有现在的吕雉?
此时大臣都看出刘邦的心思,于是纷纷反对萧何提议,陈平更是提出治罪。萧何从来与世无争,与各路权势都交好,他们这样做,也是在帮他。
不说相位,至少要保住人。
“萧相取悦于民,甚得民心,何罪之有?”刘邦意味深长的说道,表面上是对陈平的口气,然而目光一刻也不离萧何。
“臣有罪,罪在以天子恩荫以为私用,笼络人心,此其一;冒犯皇家威仪,妄图夺天子之地予庶民,本末倒置,此其二;不能体察圣意,陛下亲征期间,国事繁复无序以至于天子躬亲忧劳,尸位素餐,此罪三。臣万死,恳请陛下处置。”
萧何的话铿锵有声,也震惊四座。请辞不算,还要请治罪,那就是入狱为囚。这样的退让避开,到底值不值得。
本以为刘邦会用折中的办法,贬谪,或者削权,没想到,他居然点头。
萧何站起,侍卫押他下去,我看着他,可是他并不看我一眼。
到这个时候,本来想以目光告诉他,我会想办法。可是,他却不愿意牵连我,是以连这样的慰藉都不能传达。
他被押的走远,而殿内却是无人敢再开口。
刘邦的神色如常,像是办了一件很普通的事。这样的威慑无疑是巨大的,先是韩信,再是萧何,他示意医官再进参汤,小口啜饮,一边欣赏我们如死木的表情。
“陈平暂时代相,今日之事,你们都看清了。那三条罪状,萧何自己也说清了。条条都是犯上的大罪,诸位臣工皆是国之栋梁,戒之慎之。”
“诺。”
我们再拜退出,而刘邦突然将银匙朝陶碗中一扔,哐当一声使人心惊。我抬头看他,众臣一愣,不敢复看,逃也似的走出建章宫。
我亦欲提裾走开,他在我背后淡然的说道:“萧何那奏章,是呈给你看的,所以他一开始才拗着不交出,不过丞相入狱,是其自己僭越,皇后也无需自责。”
他一定看到我后背一僵,可是我还是没有露出半点声色,甚至没有回头。
如果刚才我回头会怎样,我们都永远不会知道了。也许我会用一切来换回他,也许更是火上浇油,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我永远都不会低头。所以,刚才那种机会,错过就错过,萧何我是要救的,可是不是用屈服的方法。
“娘娘要去诏狱中探望吗?”杜若小心翼翼的问。
“自作聪明,有些话要想好了再问。”
杜若连忙跪下。
“起来,我最见不得你们膝盖软成这样。聪明人永远不会自甘奴役,只有脑子笨的人膝盖才这样容易弯折。”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我明白我还是在赌气的。
杜若到底与别的鬟婢不同,立刻起身:“奴婢知错,现在任何有关丞相的事务都是碰不得的,此去诏狱无异于自寻死路。”
“知道错在哪里就好,不但我不能去,吕家所有人,还有太子,还有手下所有的官吏奴婢,都不能出头,都碰不得。吩咐下去。”
“诺。”
萧何该是知道的,该是不会怪我。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却记起我仅有的那么一两次去诏狱的经历。那样的阴森和戾气,让人寒冷到骨子里,幽静的狱中唯一的声音是犯人受刑的嚎叫,惨不忍闻。
张敖的家臣贯高率众臣跟随他,我悄悄到诏狱见他,后来张敖被赦,他却自杀。还有南姬,生产后被拖入狱中,直至去洛阳之前的某次翻阅案宗,我才找到她的名字,金簪割脉。
她那样的烈性女子,是受不了慢慢冷死饿死的屈辱,于是以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她的幼子。
如果萧何也这样怎么办,相信他不会,外面还有我。他一定会等。
神游得远了,更漏滴答使我惊回,伸手摸摸脸上,竟有泪珠。
模糊的视线在我用袖擦拭后重新变得清醒,最近总是冲动而失态,就像初入宫廷那般。我也盼着解脱,可是盼不到尽头。
次日问安之时,刘邦却已经起身了。
他咳嗽着走了几步,扶着宫人,喘着气站着。
我默立在一旁,并不说话。有什么话好说呢?保重身体?这样的话还是让他的姬妾来对他说吧。
“戚夫人想要去封地。皇后觉得呢?”
我心下了然,戚懿也看清了啊,原来我们不过都是棋子,她还算幸运,她是得到了爱,得到了子嗣的那一颗,可是就算这样,她的心怕是也冷了吧?不然,她为何不坚持陪在刘邦身边,而要奔赴自己的命运呢?徒劳无功的追逐和后半生的安稳,她终于做出了抉择。
“请戚夫人自己与我说吧。”我不置可否的答道,任何事情都要看其两面,我并不想这样鲁莽的下决定,会后悔的。
刘邦突然发怒,我的震惊在此刻多过了恐惧。
“你还不知足吗?你还想要什么?如果我此时开口,你穿着这玄色礼服进来,就要赤足散发的出去!够了,我不想再同你关于这些东西进行无谓的争执,我是皇帝,不是你,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他的语气让我不满,可是他最后几句话提醒了我。
这样盛怒的狮子,我惹不起的。
于是摘下头上发簪步摇,我的黑发夹杂些许银丝,散落两肩,跪下做出样子,然后我一声不吭。即使是在现在,我也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怒意。
他有他帝王的尊严,我亦有我皇后的骄傲。
这已经是我的底线,再下去,就是屈服了,那我宁愿死去。
殿中的二人手中都执有天下苍生的命运,可是我们对峙着,权力的顶峰如果有两个人,结局必然是分崩离析,这样的道理浅显易懂,所以我们都懂得。
我跪着,还是直着背,我并没有想到他会发怒,我等着他下一步的行动。
“起来。”
结果是这两个字,说的很轻,还有些愧疚的口气。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咳嗽的越发厉害,旁边的宫人要去扶,他挥手不让。我目示站在后方的宫人呈上枇杷露和丸药,他伸手将呈上的铜盘拂倒。
“苦的像断肠草,谁喝1
这下殿内的宫人忙不迭的跪下,里里外外一片恐慌。
可是我突然想笑,这样的举动,明明是小孩子所为。
今天他是怎么了,突然发难,却没有动作。无论在朝堂后宫,我都没有见过此等行事。然后是拒绝服药,像婵儿小时候一样,伸手打倒药碗。
宫外有俚语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果然不错的。
泯去唇边笑意,我还是问道:“那么,戚夫人的事?”
我们深深对视,他的孩子气突然不见,一切又返回平常。
“臣妾并不是不愿戚夫人离宫,只是觉得,此时陛下圣体违和,夫人却离宫,有违常情罢了。”我说的是实话,这样的行事会被人笑话的,其它的我还真的没有考虑,他刚才以为我又在计较什么,的确是错怪我了。
“用萧何同你换如何?”
“萧相和戚夫人皆不是物品。”
我抬眼看他,他肯定能从我的眼睛中读出我的心思。一个戚夫人而已,怎么能和萧何比。此事就算对他来说,也极为不划算。他到底为何出此一步,我不解,我希望他不要那么幽幽的来一句,是因为感情,那,我会在建章宫笑出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