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拣尽寒枝不肯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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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筵之后，他照例是要歇在昭阳殿的。我不欲久留，于是起身要回。可是刘邦开口说道：“朕今天去皇后宫中吧。”然后一片惊异而沉寂的目光，目送我们远去。
椒房殿每年开春，便要用花椒之花重新涂墙，以保持颜色，延续气味芬芳。殿中多有桃李之花，春梅之实，各种新鲜的带着草木气息的香味交织。熏得人昏昏然。
他踏入殿中，赞叹一番，我屈身以示恭谨。
“为何卫士加倍，且中庭也有了防护呢？”
这一问来得突然，我思索一番，然后张口准备回答，却正好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虽不如年轻时的精光轮转，却也如浓墨一般，有淡淡的冷光。
他笑，然后漫不经心的口气：“我们总是吵闹，也该有个收场了。你这般的戒备我，其实用不着——你并无什么答大的过错，如若有什么闪失，天下人会指责我刘邦负心薄幸，不好收场的是我。”
此时茶点已经上来，我屏退众人，今天倒是个交易的好时机。
“其实条件早已开出，你的位子，盈儿的位子，要换后宫的平安，还有，我不希望你过多的干政。”
我冷笑：“事到如今，我能相信你吗？”
“我的身体很不好，定然活的没有你久了。二十年前结发，汉宫中十几载夫妻，你难道这样的信任都不给我了吗？”
他说的伤感，可是我还是不信。
这又不是契约，可以刻在石上。就算是刻在石上，加盖印玺，那又怎样？人心永远比死物变得要快，变得要狠。
原来，我早已经不再相信人心了啊。
“阿懿，她无权无势，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如意也去了代地。”他仍旧在继续，可是我不愿意听。
我直截了当的问：“在洛阳的时候，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被我堵住话头，望住我的眼睛，眯起双眼，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
他的眼角的皱纹紧紧抿起，接着舒缓，那一瞬间的表情突然和缓，就像一个普通的人，头发花白，神色安详。
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可是刚才那一瞬有巨大的危险。
他反问我：“你猜，我到底有没有动过这个心思。”
我笑：“帝王的心思，有谁能猜得准呢？韩信猜不准，英布猜不准，我也是。”
“如果你一无是处，再加之你的所作所为如此跋扈，这样就算我废后，也并无不是。可是，我需要你们吕家。这朝堂上股股势力都用的那么棘手，只有你好歹还是按着我的预定再走。”
“那么陛下用我们用的很是顺手？”
“当然，不然不会退这么些。本来要试一试盈儿，你拦了下来，我并没有怪你。也算是对你们吕家的一点奖赏。”
我们冷静地对峙着，然后不可遏制的笑得前仰后合，大殿上回荡着这诡异的笑声。可是我们各自心里的滋味，却完完全全的不同。
这么些年，我在他手上跳来跳去，为他做许多事，然后担上干预朝政的罪名。他用的顺手时，可以一再的让，可是不顺手时，也就弃如敝屣。
我赢了这么多回，可是我赢了谁？
我要斗的那个人，他根本就不屑与我相争。
我扬手，他自走出。
椒房殿的暖香仍在氤氲，可是这香气，仿佛同周遭的世界一齐，都与我隔着一个天地的距离。
盈儿的位子是保住了，可是我现在却不要这个了。就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就活该的被关在这小小的，表面上还暖风习习的天地。我不甘心。
他太低估我，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报复的计划充盈着内心，我可以感觉我的脸在一霎那变得狰狞扭曲。可是这只是四下无人时的一个短短的表情。扬起嘴角，让自己笑脸迎人，然后，再一步一步走出去。
“娘娘，长公主践行宴可否开始准备？”
“就定在今晚。去通知长公主。”
婵儿毕竟已经身为人母，也懂事许多。得知长安再不能留。流泪过后，还是点头应允，明早启程。
我随后吩咐身边人：“去东宫宣我口谕，命商山四皓陪太子一同赴宴。”
晚上的宴席，我是不准备出席的了，一天两场，实在是经不起。这次的舞台是盈儿的，是给戚懿看的，我去了反而觉得太强势。
刘邦到底要怎么选，那是他的事。
我的重臣全部赴宴，我摆开了阵势，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清楚，看我吕雉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这样的威慑，战场上排列阵型，已经被他们用过无数遍。
立在椒房殿旁的高台，我俯瞰着这宫廷。看宫殿排列。看着远远的长安外城在天边冒出影子，这一座巨大的孤城，明明是为大汉修建的新都，城墙房屋尚新，可是我已经太熟悉，和我一样老旧了。
首先要彻底清洗，动不了的夺去权势，其余的蝼蚁小官，直接让他们消失。
然后再广布自己羽翼，财政和官员任免这一片，我已经握在手中。可是兵权一直是我心头大病，我不想直接夺权，可是我必须要自保。
最后，就是彻彻底底的清除最大的挡路之人。
前两件事，刘邦一走，我便可以开始动作，这后一件事，我要等尘埃落定之后，慢慢的来。
“台下有什么人吗？”
“回禀娘娘，台下来人说，筵席已散，陛下往昭阳殿行去。”
“叫太子来。”
片刻那回话的宫人却回来：“娘娘，太子方才已经到台下了。”
我点头示意她带领盈儿上来。盈儿的木屐一步一步踩上台阶，声音清脆，我转过头去，向他一笑，然后招手。
他也笑笑，免去了礼数，走过来，同我并肩站在一排，看这夜色。
“母后宫中的这座高台，无论白天黑夜，俱可眺望到绝佳景致，令人心旷神怡。”
我点头：“那，可惜母后的闲情逸致不如你，母后也不能舞文弄墨，写出华章丽句。我看到的，不是一座座宫殿，只是勾心斗角的宫廷而已。”
“母后您活的太辛苦了。”他叹息，像是自言自语。
我避开这样的话题，问：“今天赴宴，你父亲见到你的众多门客，是怎么样说的呢？”
“父皇问商山四皓为何出山，答曰太子重文，是以下山辅之，至于父皇的想法，儿臣不敢妄自猜测。”
“那就让他的皇后来告诉你，现下天下最要紧的是平定，是文治，是休养生息。屯兵之道已经再行不通，是以稼轩生息为重，所以此时能兴文治之君，才是大道正统。”
“儿臣懂了。”
“你不懂。你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性格来说。可是你有两个不该有的亲人——一个计谋韬略都有，家族势力过大的母后，还有一个颖悟灵性的弟弟，他的母亲还是宠妃。”
他默默了，我反而笑。
“如果料理了我忧虑的一切，此时我再从这高台跳下，你说，你会不会就顺利的成为皇帝呢？”
迎着夜风，我往前再走一步，张开两臂，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打算真的跳下去，可是即使这样，还是感到一种解脱。
盈儿的脸变得惨白，然后跪下，死死拉住我的裙幅：“母后！如果这位子是用我亲生母亲的鲜血换来，儿臣稳坐高台，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扶起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不是我死，那么就是更多的人死去。盈儿，从明天起，你知道你要做什么。朝政我不会再插手，我只会在你身后，为你清除拦路之人。迟早，我都是要放手的，你自己要学会一切。”
他点头，显然是被我吓怕。
我在心里叹息，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本意。该他们怕的时候，他们总是硬着脖子往刀口上撞，可是不该害怕的时候，那些人却会因为我的一个笑脸而瑟瑟发抖。
我已经寂寞到了这个地步。
突然想起刘邦，他何尝不是这样寂寞。他不屑与其他的庸人讨论治理天下的道理，可是有那么些文人，就以驳回他的话、反对他的决策为荣，以期冀在史书上留下名字。而那些陪着他打下天下的武将，却鲜有人懂得怎样治理天下，唯一的一个韩信，还死于他的旨意，他妻子的手下。他比我更寂寞。
他只能靠在戚懿的怀中，让这个绝世的美人来安抚自己，用美酒与歌舞让自己镇定。只有在昭阳殿，他才像一个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男人。桂宫的那么多妃子都在疑惑，都在顾影自怜，觉得自己也有美丽的容貌和比戚夫人显赫的家世，只要得到他的宠幸，她们也可以生育儿女，她们猜测戚懿得宠的原因，从巫蛊到媚药，已经猜测了无数年。
只有我知道答案，可是答案竟然是那么简单。
只是因为，她是他心中的妻子，可以安静的陪他老去而已。
第二日，刘邦出征，其实他此去不用做什么。英布的势力虽然略显强大，可是齐王和赵王都各自派遣兵马支援，樊哙清斩陈豨余孽未返，直接挥师南下，足以配合大军。他此去，只用致命一击，然后听取万民的歌功颂德，如此而已。
我出宫去送，然后登上城楼大军开动。
我在长安巡视，看民生如何。
我在未央行走，时而也去上林苑，或者骊山。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我要用人，随时都有人听命。他走了，可是他此次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的防护，就那么拱手把一座长安送给了我。
这是在妥协吗？我不信，我们都从来不认输。
我越来越猜不透他的想法，可是我也不用去猜了。我要得到我想要的，如果得不到，就杀死一些人，然后总会得到。
随时都在俯瞰，突然抬头，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九重天上，谁能想到是这样的悲哀？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