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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云横秦岭家何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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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姬直到第二天正午,才来看我。她走进殿内,立刻有宫人为她脱下飘满雪的大氅,然后其余宫人放置暖炉在她常坐的座位旁,就像往常一样。
“雪一直下不停。”我望着殿外的天。
薄姬显然是想到了那些在长安城内盛传的谣言,于是很勉强的笑了笑:“已经下了一天了,总会停的。”
“以后就不要来了。”
“娘娘?”她一时没有听懂。
“以后就不要来椒房殿了,现在的我,你靠近一分,危险就增加一分。像赵婕妤那样生活下去吧。什么都不要管了。”
薄姬默默。
“我已经想好了,陈豨那边的军队,已现颓势。周勃已经深入到了他的腹地,再加上侧翼的攻势,要不了几天了。等代地平靖,你就带着你的儿子,去那里做王。代地比虽比宋地远,可是土地广阔富饶,是个很好的去处。”
“娘娘要赶薄姬走了吗?”
“是。这后宫,留不得了,再留,也没有什么益处。”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益处才留下来。”薄姬已有几分动容。
我不耐烦的挥挥手:“走吧,别再说什么了。这深宫里,说什么都是笑话。萧何月下追韩信,结果呢,现在整个长安都看到了,是他亲手领着韩信赴死。薄姬,别说什么不得已,这世间,永远只看得到你做了,还是没有做而已。趁辰光这样平和,你还在等什么?”
“你变了。”
听着她虚弱而失望的口气,我想走下堂去,靠在她的肩膀,痛哭一回。可是我没有,因为我还有理智。
手一挥,宫人依令送客。
薄姬不再出身,穿好绣履,端端正正的走出去。踢踏踢踏的声音远去,我凝神看着,直到她转角不见。
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入外面的一片莹白。
雪压青松,云横天际,其实这一片素白,倒也有几分耐看。我还记得搬到椒房殿的第一年冬天,下雪时,盈儿和肥儿在椒房殿外打雪仗。婵儿那时候根本没有后来那样精巧的,用湘妃竹做成的佩玉笛,就是央着两个哥哥去长桥的林子里折了一支竹管,音声都不准,就那样欢快的吹着,吹得人头的疼。
往事历历在目,立在雪中,好像真的看着三个孩子,围着堆好的宫装雪人,跑来跑去。肥儿抢了婵儿的笛子不令她再吹,婵儿生气,盈儿去哄,后来嬉笑扭打成一团。又记起去年的雪天,我和婵儿一齐下跪,然后,她一袭红衣,跑出了这个牢笼。
抬着白炭的宫人从我身旁过,跪拜,口称娘娘。
我突然惊醒,那些画面消逝不见,只剩我一人,和椒房殿的宫婢而已。
“起来吧,进殿去叫杜若出来服侍。”
片刻杜若便立于我身后:“去哪里,娘娘?”
我笑笑:“杀人去。”然后双手一揽外袍,带起片片雪花,毫不迟疑的,从中庭走开去。后面的一行宫人一声不吭,碎步小跑,跟随我前行。只听得见我们沉重的呼吸,同呼啸的,裹挟着雪花的北风,缠绕在一起。
哪些人口有怨气,哪些人密谋反抗,哪些人已经有所动作,我都一清二楚。源源不断的帛布涌来,那些名字,都笼在我的广袖里。
既然他们不服气,那就杀掉,换上听话的人。难道我还能笑着去邀买人心,去换来他们的死心塌地吗?不能,我只能杀,要狠就要狠到底。
我突然停步,后面的宫人连忙收住脚步,我看她们一行九人,除身边的杜若深知我的古怪脾气,脸上自若之外,其它的人,都面带惧色。
“谁是淮南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鬟婢托着我的手炉,颤抖的答:“回娘娘,奴婢就是。”
“我是记得有人和他同乡,那么,你会唱淮地的清调?”
“会……”
“一饭千金,不忘漂母。解衣推食,宁负汉皇?萧何虞之,恶后捕之。侯之死,冤乎哉!冤兮冤兮感上苍,琼花莹素翰茫茫,噫,魂兮归来!”
我背完,于是对那宫婢说:“你用这个词来唱清调曲儿,我听听近日在长安传唱的这种歌,到底是怎么样的?”
她的手摇摇晃晃,手炉哐当倒地,还未熄灭的炭火洒满一地,并排站好的宫人躲闪不迭,个个面无血色。
我已经了无趣味:“算了,等哪天得闲,自己出去听他们唱。”
于是又快步的行着,可是我都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
宫人回禀,宫中有奴婢私自祭祀,想来当是族人受牵连的。不问缘由,我只说两个字,处死。这两天,我一直在对不同的人,重复着这两个字的指令。
杀人让自己的心越来越硬,让自己的行事越来越不合常理,杀到如今,我忘记了我本来的目的,其实只是自保而已。
真是好笑,谁会相信呢?我自己都不信了。
真正的理由,听起来就像个借口。
我无路可走,我只有继续这样走下去,其实,并不是没有梦魇的。可是即使在梦中,我都已经学会了隐忍和决绝。
一开始得梦魇的病的时候,总是半夜尖叫醒来,冷汗淋漓。可是如今,梦见鬼魂索命,我只是冷冷的拿起枕头,砸向他们,然后一声不吭的抹去冷汗,继续沉沉睡去。
曲逆一战,王黄死,陈豨如断左右臂,我看着战报,便知道用不了几天了。可是刘邦要的并不是代地的势如破竹,如果不出我所料,他可能不从西线直返长安,而是经中原腹地,敲打另外一些人。
至少现在我确信,长安城内的具体情况,他还不得知。连韩信死这样的消息,我都没有上报,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怕的,也唯有他一人而已。
“回禀娘娘,陛下赦常山二十城县尉郡尉之死罪,俘获士兵黔面以代斩首刑,现下陈豨部已经溃败,交由樊哙军追击,陛下自返洛阳。”
“很好,你再去一趟,快马将这封奏章交与陛下。”
我指指桌上的竹简,自有宫人拿过递与信使。那上面,写的是为刘恒求封。代地处于塞外,是刘如意故地,现在刘如意独吞赵地沃土,这点地方,料想还是吐得出来。
“戚夫人跟在陛下身侧吗?”
“是,戚夫人并不随大军同行,已先到洛阳扫洒宫殿以待陛下。”
“知道了,退下吧。”
到洛阳,彭越英布有的受了,果然第二天便有消息,彭越已经削王,罪由是援助不利,作壁上观,意图反叛。
彭越此人水盗出身,倒是不得不防,缘何只做流放处置,倒让人不解。
这日我正在建章宫处理政务,突然有圣旨下。
那宣旨之人见我,并不敢高声宣读,只是跪下,双手高呈圣旨。我坐在案边,伸手接过,屏退信使,便展开自己看。
是要我去洛阳。
下的奇奇怪怪,我去洛阳有什么用呢。长安内政不可无人主持,而旨意上说,忧思怀远,特准随幸洛阳以宽朕心,更是笑话。他从来不需要我在身侧侍候。
“去传萧…去东宫把太子叫来。”我最终还是忍下那两个字,还是不愿触及我们两人的伤口。
盈儿片刻即到。
“你父亲叫我去洛阳。”
盈儿点头,然后问:“朝政呢?”
我看向他:“这就是叫你来的原因。现在母后把朝堂中,略微的改变了一些局势,是以朝中并不稳定,你是太子,你该知道怎样平衡各方势力。”
盈儿小声道:“儿臣恐怕,不能胜任。”
“是吗?那母后前些日子,白忙活了?”
还不等他答言,我突然真真切切的忧虑起来。这朝中,我走了之后,吕家便只有两个小辈忙活,而加上这个盈儿,也是不顶事的。
那么刘邦召我去,是不是就看准了这一点呢。
此去是吉是凶,都还说不一定。
想到这里,不禁心里发毛。盈儿见我默默凝思,也不好说话,只是紧张的等着。到底去不去,如果去,又有谁可以托付。
原来我自以为已经牢不可破的统率,只是因为有皇后的威权而已,一旦离开,朝中必定再次分崩离析。
“明日召集朝臣,我要亲自去未央宫。”
第二天换上朝服,登上辇车,我带着一行宫人从长桥而过,正门缓缓打开,两侧武库森然,车轮压过青石板甬道,轱辘有声。
面前的宫殿,只来过一次,就是刘邦被围困于白登的那次。大汉的危急存亡之秋,也顾不得想太多,在朝堂之上把持着,三日没有合眼。
这次的心情也是同样的凝重,可是我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
卫尉开道,弓箭齐备,只有这样,我才略略的放心。
未央东侧北侧阙高三丈,承载帝王威严,龙首山石作基,立柱森森,我从正门进入,群臣列拜,长长的中堂,只有我木屐踏着松木铺就的地面的声音,空空的响着。盈儿早就坐在左侧侧位,宫人铺好席垫,我随即坐下。
“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众卿平身。”
端坐在高位,群臣畏服的脸色尽收眼底。这样的位子,让人满足,也让人害怕。
“陛下诏本宫随行洛阳,朝政之事,有劳众卿。然长安重地,大汉中心,朝堂不可无主,由太子代行君王之职。”
底下称诺,太子监国,并无不妥。
可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停歇半晌,然后我继续开口:“除护送本宫所用士兵之外,余下兵力必须囤积于长安外城,大将随本宫一齐拜谒陛下以贺凯旋之喜。太子有辅政之权,最终兴废之权责,交与丞相与三公九卿。”
廷尉问道:“刑狱之事如何?”
“刑狱不交朝堂,由廷尉都统裁决。”
这是我想了一夜的决定。兵符在我手,重要将领随行。就算他们策反,也无调兵统兵权。大部分将士出征在外,即使文官有变,吕氏也可以及时扑灭。至于朝政,盈儿一人独断不但不妥,而且极易丧失人心,不如索性放手,分权于这十几人,其中我的人占多数,使其互相牵制,反而稳固。
底下跪着的人,都看到了我分权,可是那些明白的人会发现,那根能随时集权的线,一直不曾脱离我的掌控。
有人会心的交换眼神,并不说话,有人称诺,却没有人反对。
很好,今日如果有人反对,那他临死前都走不出这未央宫。一定要被亲自斩于众臣面前,杀鸡儆猴,这样的事我做的出来,他们都知道。
我看向盈儿,轻声说:“就这样,都散了吧。”
盈儿宣谕罢朝,然后群臣退下。
这样,去洛阳,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七八分,加上吕氏精锐护驾,应该没有危险。洛阳是个好地方,当年暂时定都于此的时候,我的云起殿前,牡丹开的极为茂盛。彩蝶绿玉,姚黄魏紫,想起来,还真是有那么一些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