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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天涯霜雪霁寒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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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服侍更衣。”
张开双手,她为我在中衣外理好蚕服曲裾,层层越绫绕过,带钩上别好翟凤佩玉,三重衣饰,双鬟望仙,极尽雍容华贵。
“驾幸长乐宫。”
群臣下拜:“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我环顾四周,现在群臣的表情已经毫无意义,今夜,他们,和我,都是陪客。心甘情原来赴宴的,自然有筵席准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也会让他们彻底解脱。
屏退丝竹乐舞,我坐在大殿正位,静静等待。
冷风拂过,殿内也几近冻结,但是无人敢动。时间从互相传递信息的眼眸处流走,显得分外的漫长。
“到了。”服侍的宫人快步上前,只说了这两个字。
霎时两侧夹墙兵士执剑越出,一片冷冷的出鞘声。我快步走出殿外,殿外弓箭手环绕,重兵罗列,中间被缚之人,正是韩信。
他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看住萧何。他也老了,两鬓银丝,在灯火下也看得分明。记起在桂树下喝酒的那一天,我说我要杀了他,今天,应在了长乐宫。
萧何立在一旁,面无表情。
韩信见我,霎时明白一切,然后又看向萧何,仰天长啸,后道:“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萧何欲说什么,却突然转身,一言不发。
我点点头,然后,兵士推他入钟室,顷刻便来复命。
“请皇后娘娘察视。”那卫尉的脸上沾有血污。
我默立半晌,然后移步上前。灯下惨状不忍卒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让我几欲呕吐。以手扶门,终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吕台,带五千兵士,清剿淮阴侯反党余孽,夷其三族。你们剩下的,照着我的谕令,一个都不能放过。”
殿内有惨叫的声音,整座长乐宫成为修罗场。
萧何背过身去,一直没有回头,不欲见我。
我绕到他的正面,轻轻说:“多谢。”
他居然还在微笑,笑着笑着变成大笑,然后在冷月下,两行清泪,砸落在地,仿佛有声。
“皇后娘娘用完了,臣也该告退。”
“萧何…”我伸手去拉他的衣襟。
他冷冷挣脱:“不必担心,连自己的刎颈之交都能送去赴死。这种人早就没了心肝,没了心肝的人,又怎么会自责而死呢。我要去喝酒了,我现在该和后党弹冠相庆啊,臣告退!”
看着他走出的背影,我也开始笑。
殿内清洗完后剩余的大臣颤抖着走出,见我立在庭中,仍要战战兢兢勉强行礼。我一直笑着,不管他们,看吧,这就是你们的皇后,握着你们所有人的命的皇后。
夜浓黑,大汉的臣子,尽数从笑得诡异的皇后身边绕过。他们要走出宫去,这个无眠之夜过后,明日太阳照到的长安,便不是原来的长安了。
他们行礼后,一径退出。兵士陆续进入,用事先贮备好的清水,刷洗长乐宫血污。那名册上的名字,都变成冷冰冰的尸体,陆续从东侧门拖出。
血水从石阶上流下,一丝一缕,流入中庭。
眼看着那红色的水泛着昏黄的灯光色泽,慢慢的,要流到我的脚边。
我退步,木屐在中庭的石地上叩出空响。
“回宫吧,娘娘,夜深了。”
我望向宫门,然后吐出“备辇”二字。
杜若此时不敢有违,顷刻便打点妥当。我坐上辇车,吩咐往最高的地方去。血水向下流着,最高最高的那个地方,就闻不到血腥味,也沾不到血水了吧。
其实现在,去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呢。
出了宫门,犬吠声不绝于耳,各处皆是一片喧哗。那些低矮的木屋中,也有昏黄的灯光,这不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车夫听了我的话,走的是上林苑中的山路。
扶着杜若的手走出,已经到了山顶。
俯瞰着整个长安城,夜风呼呼吹过。杜若为我在繁复的朝服外披上貂裘,还是有冷风灌入,彻骨寒冷。
我看着山下,只见灯火,喧闹之声模糊。
“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
杜若在旁不敢答言。
我自顾自的说下去:“韩信三族及奴婢,名册上的列位公卿及党羽,加上连坐的人,就要死去一万。而我授意他们同时清除的官员及家属,又有五千。杀光了他们,这座长安城,就都是我的了。我的侄儿把握兵权,我的势力把握朝堂,刘邦定然没有想到,他要我杀,我就可以这样的下手,他本来要嫁祸,现在居然被我得手。”
不知是冷还是吓得,杜若在一旁瑟瑟发抖,最后终于说:“娘娘,回宫吧。”
“我的双手沾满血腥,你跟着我,要么是笑到最后,要么是不得善终。杜若,我负你,也负萧何。”
杜若鼓起勇气,来牵我的手,惊呼出声:“呀,娘娘,您披着貂裘,这手,还是这样的冷。”
我一笑,用另一只手压住胸口,哪里是手冷,是这里冷。
站立半晌,还是决定回宫。脱下貂裘,示意杜若披上,她本来犹豫着不敢接,看着我的神色,还是颤颤伸手。
行至中途,忽然听到清楚的笛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是须儿在吹吗?”
“舞阳侯府离上林苑甚远,应该不是。不过今日下午淮阴侯府眼线来报,淮阴侯夫人归宁刘府。应该是她在吹。”
“刘仲险些坏我大计,为了一个女子,险些打草惊蛇。”
杜若在旁道:“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想必是疼爱女儿,不忍她无辜伤亡。”
我想起婵儿,不欲多说,可是心里却清楚得很。刘溯央这个角色,是刘邦伏在韩信身边最凶险的一颗棋,因为她最柔弱,最没有力量,所以这种人在紧要关头,反而能一举中的。
纳妾,挑拨下人与侯府关系,最后密告,刘邦要借我之手,首先就是她布好局势。
今夜,她安全了,在父亲的庇护下,呜呜咽咽的吹着蒹葭,吹着含有她名字的诗词。我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这首词,是怎么样的一根线,连着当年都还年轻的韩信吕须。
卑鄙可耻,我这样想,可是这句话说出来,却是在骂我自己。一个细作而已,还轮不到她逾越到我前面,当起这四个字。
于是嘴角上扬,浅笑出声。
他们都怕我的笑,有时候笑声比盛怒更可怕。
回到椒房殿,当然一夜无眠,我甚至没有去躺下。明知做不到,于是连尝试也不做了。听着各处回报,然后在沙盘上写写画画,重新布局。长安,现在就如同小儿玩的黄土,等着我重新塑形。
血腥杀戮,通通集中一城,城外重重叠叠三层防卫,鸽子都飞不出去。
等刘邦回来,他会惊异的。
他会看到,一个女人,也有覆天之力。
有个不重要的探子带来一个不重要的消息,刘溯央悬梁自尽。这么说,我听到的,是她为自己吹的挽歌。
“舞阳侯府那边呢?”
立刻有站在檐下的宫人进来回禀:“舞阳侯夫人立于高台吹笛至中宵。娘娘放心,自有人守候,夫人并无意外。”
“蒹葭?”
“是。”
刘溯央,吕须。两个女人,都吹着那一首曲子,为了同一个人。可是我的须儿最可怜,比刘溯央更可怜。至少那个女人陪着韩信十年,至少那个女人得到了蒹葭中的名字,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容赴死。
殿外有窃窃私语声,我一昂头,宫人便拜倒回报:“禀皇后娘娘,下雪了。”
“还不到下雪的天气吧…莫非是……”
我走出殿外时,正好听到两个十一二岁的宫人窃窃私语。
杜若跟着身后,听得分明,于是厉声:“散布谣言,杖毙!”
我伸手示意听命的宫人退下:“算了吧,杀了两个小孩子,杀不尽天底下知情之人啊。杜若,你看,这雪下得这样突然,鹅毛一般,惨白一片,真像是冤魂不甘,于是怨气凝结呢。”
“娘娘……”随着杜若跪下,椒房殿宫人跪倒一片。
“你们怕我已经怕成了这个样子?很好,很好,那些大臣,这么一收拾,也该听话了。都起来吧。”
他们瑟瑟的起身,看着我踏入雪地。
我伸手去接,可是还没有看清,便化成水,冷冷的一手。
这是怨气,还是祥瑞,都不重要了。
只是雪而已,不是红色的血,只是白色的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