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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从此忧来非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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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之前,到了舞阳侯侯府。”须儿吩咐奶娘将孩子抱下去,慢慢的饮着茶,初为人母的她,脸上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温润。
“樊哙的性子,怕是不会待见他吧?”
“他?他正房的门都没让韩信进来。在门口行国礼,寒暄几句,口内说楚王怎么舍得来看我,可是,至始至终守在前庭。”
“何苦呢。”
“是韩信何苦,我抱着孩子在阁楼上望着他的车架远去,心里就在想着这句话,何苦,何苦把自己变成这样,当初我认识的他,哪里去了。”
“当初我带大的须儿,又到哪里了呢?”
须儿一笑:“姐姐,我总是辩不过你,我现在也学会了慢慢放下,毕竟伉儿都这样大了。樊哙他,也待我很好很好。”
“早该如此。”
“他还能撑多久?半年?一年?”
“只要陛下缓过这口气,国力渐强的时候,应该就要动手了。”
须儿叹息:“听着他的事情,和听别人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一年不过是瞬间。”
“确实如此,明日薄夫人的刘恒,就满周岁了,你明日进宫吧。”
第二日梳洗毕,盛装来到楚望台,贺仪自有杜若打理好,送至内堂。各处妃嫔送来各种贺礼,只等刘邦下朝。
盈儿早已奔入内堂,逗弄着刘恒,刘恒咿咿呀呀学语,大概听得出发出的“哥哥”的音节,又一边挣脱乳娘的手,在榻上爬向盈儿。
我看了一会儿,又出来对薄姬说话。
她一身简素,神情憔悴,我打量周围各处陈设,一眼认出那对嵌丝漆盘,在仔细看看,东西虽然富丽,但几乎都是我的赏赐。
“陛下还是不常来吗?”
“陛下,出征回来后只留在楚望台一次。是那日喝醉,迷迷糊糊在榻上睡了一夜,第二日,看了臣妾一眼,又走了。”
“有了儿子,还是抓不住他的心吗?”
“娘娘,只有昭阳殿那个儿子,能抓住他的心。其它的,他何曾看重过。”
我脸一沉,薄姬脸色一变,惶恐说道:“娘娘,臣妾死罪,冒犯了娘娘。”
“实话而已,孩子我倒是养了三个,还不是和你一样,赵婕妤的刘恢,开头的时候,也是日日去看,多几日,也就忘了。”
“臣妾不懂,戚夫人为什么能固宠至今。”
我只是摇头道:“算了,别去追究这些。你把孩子养好,有我在后宫,刘恒很安全。”
刚刚准备派人再去请刘邦,却见他跨了进来,怀中抱的小儿,正是刘如意。
盈儿也看到,脸上满是羡艳,他的父亲,大概是从来没在他记事后抱过他。
“如意要来看恒儿,我看他已经大好了,抱出来透透气。”那种慈父的口吻,若不是他身上玄色朝服未脱,这一幕就好像普通的父子情深。
“如意前一阵子什么病?”
“风寒而已。”
刘如意看到恒儿盈儿,便挣脱下地,跑向他们,盈儿一扫嫉妒的神色,刹那间又绽放出和悦的笑容,招呼着刘如意。
“盈儿小心别带如意疯跑,弟弟还没好完呢。”刘邦在两个孩子背后,补上一句。
他转向我:“韩信一日前,已经平安到达楚地。”
“这样,其它的国君也该安心。”
他点点头,过去看一眼恒儿,其余的目光,仍旧是落在风寒未痊愈的刘如意身上。看着盈儿教恒儿数“一、二、三”,刘邦突然插话:“盈儿,楚王韩信以前带兵,总是一眼洞穿士兵人数,他的算法巧妙得很,比如今有一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你可算得出这个数是几?”
盈儿一时理不出头绪,呆了半晌,道:“太傅没有教我们算学。”
“你再想想,实在不成,硬凑也行,我来告诉你算法。”
盈儿默立半晌,脸色越来越红。
“二十三。”如意抬起头,脆脆说道。
刘邦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如意,你说是二十三?”
“三三数之剩二,七七数之也剩二,如意想着大概是二十三,二十三除以五可不就是剩三么?父皇,你说如意说的对不对?”
我和薄姬对视一眼,皆是一脸震惊,刘如意不过四岁,居然一口报出得数。
刘邦早就哈哈出声,也不管盈儿,只是大笑道:“我刘邦生了个好儿子,如此聪明,以后必成大器!”
杜若伶俐,早就拿了金银各色玩意儿,递到我手边,我拿过一个小摆件,赐给刘如意,也含笑道:“如意果然聪明。”
薄姬也上前凑趣,盈儿讷讷站在旁边,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这个傻孩子,算学不会倒没什么,却连做人的随时俯仰亦不会,以后面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刘如意,只怕,要吃大亏。
刘如意像足了刘邦与戚姬,我的儿子,怎么就没有刘邦的半分胸襟,我的半分机变。
婵儿晚上听了这个故事,只是轻哼一声道:“这就算聪明?刘肥哥哥说这个故事与我听,讲的是一千以上的士兵数,我还不是想出答案,还不是硬凑的。”
“你弟弟便没有想出来。”
“盈儿本来就迟钝。”
“婵儿……你最疼弟弟,连你都说他,他会怎么想?”我皱眉道。
“我是疼弟弟,可是母后,弟弟有时候可真够让人操心,他明明是太子,怎么刘如意反倒成了父皇心目中的太子了呢?”
我看着婵儿,婵儿说的话,虽然直白,但是切中要害,太子之位,如同我的皇后之位,只是依附皇权的存在,他从来没有向我保证,这两个位子,是稳稳当当放在那里的。
只是盈儿这个孩子,要让我怎么教?
汉五年岁末,立卢绾为燕王。这分封的样子,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雉儿,国库如今,有存粮了罢?”刘邦展开朝臣的竹简,一边问道,我依然坐在他右手的小案旁,用朱笔一一圈出要紧事务,然后以天子谕分发至诸卿。
“足够一年,但北方旱灾,今年贡税怕是要去了一半。”
“将士的冬装呢?”
“长安妇女已经开始缝制,分派到各乡里,以衣抵棉税。”
他点点头:“是要过段安安稳稳的日子,与民休息了。”
“如今看来,叔孙通虽好,到底只是一个人,陛下何不把张良请出山来,做太子的老师?多个人辅佐,长进也大些。”
刘邦微微沉吟:“容后再议吧。戚夫人也是这个说法。”
“如意也该请老师了?不过四五岁的人儿。”
“现在发蒙很合适,如意敏睿,不能耽误了。”
我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问题提及戚夫人,刘如意,总是几句话带过,从来不仔细谈及。他护着她,我装着看不见。
刘邦咳嗽几声,我忙递过茶盏。
“去昭阳殿把我的枇杷露取来,告诉夫人,拿一整瓶,建章宫也要备着些。”刘邦转头对贴身的宫人说道。
“诺。”两个宫人急急退下。
“等下药来了,喝了就回昭阳殿吧,天寒地冻,四方无事,今天也没有事情要做了。”
“我等下去椒房殿,看看婵儿,你派人去东宫把两个儿子也叫回来。咱们一家说说话。”
我答应了,又叫宫人传话,让椒房殿领事奴婢准备迎驾事务,仍旧靠着火炉薰笼,拿朱笔继续批阅。
大约是人老了,近日他也时时想起这三个孩子,也常常踏足椒房殿。天下如今暂时安稳,边境稍微安宁,我们的心境,也慢慢开始平静沉淀,剑收于匣,锐气聚敛。
穿着常服,点燃火炉,婵儿吩咐宫婢用炭火埋几个芋头,松木的香味和着芋头的香味,暖沁沁的,令人舒心,竟比椒房殿的红墙味儿还要好闻。
盈儿肥儿本来就是安静孩子,见到父皇更是拘谨,只有婵儿谈笑如常,时不时逗得刘邦哈哈大笑。我闭目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心里却没有暖意,只有累。
当年,我才回宫的时候,要是他来到我的寝殿,哪怕只是看看孩子,不留宿,我心里也是暖暖的,总觉得他既然要来,便是记得我,我便满足。
现在他来不来,我都没有了感觉,例行公事般的团聚,只是聊胜于无,我只是贪恋这一刻的闲暇,可以不去想繁杂的前朝后宫的事务,可以不用担心自身与孩子的安全。
这颗心,就如铜盆中的炭火,燃啊燃,熊熊的烧过,最后把自己的心与灵魂都献祭给了周围的人,放出所有暖意之后,只剩下了灰。
我是老了,虽然不过三十左右,但铜镜里朱颜渐暗,偶见白发,心也已经老成了这样。
戚姬,戚姬也二十多了,还是长长久久的占着恩宠,薄姬问过我,她为什么能固充,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她对刘邦来说,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妾而已,她,才是他心中那个结发的妻子吧,那个能陪他走一生的人。我猜想,刘邦心里也应该想过,为什么第一个遇到的,是我,不是戚懿。
我暗暗自嘲,果然老了,总是出神想这些东西。
肥儿小心翼翼得剥着烤芋头的皮,递给刘邦,又递给弟弟妹妹,我摆了摆手,让他自己吃,依然拥着狐裘,默默的看着他们。
“父皇,把这些送些给昭阳殿吧,让弟弟和夫人也尝尝。”盈儿将烫手的芋头在手中倒来倒去,笑着说。
婵儿偷偷白他一眼,对着刘邦又是笑靥如花:“盈儿总是偏心如意,恒儿弟弟已经长牙齿了,给恒儿弟弟也送去。”
“难得你们记挂着几个弟弟们,连个芋头都要送去,那等会就找个宫人用帛布包了,暖暖活活的送过去。”
说话间,杜若埋头进来:“陛下娘娘,昭阳殿的宫婢求见。”
“喏,父皇你看,别是戚夫人给我们送芋头来了吧。”
刘邦哈哈一笑,看着走进来的宫人道:“有什么事?”
婵儿不咸不淡的加了一句:“送来的芋头呢?”
那宫人摸不着头脑,讪讪赔笑:“公主恕奴婢冒犯,奴婢前来报告皇上,医官已经诊出戚夫人怀有帝裔,特来昭阳殿告知。”
电光火石之间,在我堆出笑道喜的前一瞬,我还自己想出一句俏皮话:“戚懿送的不是芋头,送来的是个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