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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举杯销愁愁更愁 ...

  •   同婵儿回来时,我并不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她默默低头,知道自己闯祸,一改往日的伶俐张扬,慢慢跟着我走上长长的桂宫永巷。
      其实我的怒气并不是对她而发,只是在琢磨着戚姬为何要针对一个公主。戚姬并不是惩一时之气的人,安排吴楚二经娥尾随公主,显然是早有预谋。说到底,这件事绝不是对婵儿而发,最终的目的,还是指向我。
      长期的宫廷生活,我早已练就洞悉形形色色的斗争的能力,但今日之事,确实无法想出一个交待的办法。我只能明确一点,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剪除戚姬羽翼,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不然,这二人不定生出多少乱子。
      手心的冷汗丝丝渗出,想拉住婵儿宽慰她,却最终忍下,我是她的依靠,我不能让我的冷汗告诉孩子,母后遇到了多大的困难。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夏末秋初,已经微微有些凉意。
      我干脆坐镇建章宫,秋来粮米赋税,丝帛进贡,官员述职,丝毫不得空闲。前庭萧何张苍随何等人已经揽去一部分事务,但余下的事务,依旧需要事必躬亲。朝臣有未能决断的事情,往往上书报至后宫,然后由我与左右丞相逐件商讨。
      律法,布兵,粮税,礼制,户籍,我也渐渐摸了个大概,任免十几个官员,朝堂之上,慢慢有了运作成熟的机制。
      前方刘邦将兵,连连大捷,势如破竹,战火早已烧至燕国腹地。
      至于后宫的物品分配,明细账目,库存财物,我直接将印玺交给了戚姬,她不可置信的拿过决断后宫诸事的大印,脸上惊疑的神色被我尽收眼底。
      是啊,无数女子用血铺就道路,后来的胜者踩着尸骨,不就是为了这一方小小的印玺吗。
      真是可笑,为了当皇后,为了天天为建章宫多点了五十斤灯油,桂苑失窃,昭阳殿摆放不合仪制而烦恼。这就是她们的全部追求。
      我早早就得到了,我不珍惜,因为我要的更多,小小的凤玺,给不起。
      戚姬显然把这个凤玺当做我的妥协,于是吴楚二姬是暴毙之由头,后宫位分低微的妃子,至今蒙在鼓里,有了凤玺,戚姬第一件事情就是清宫,昭阳殿里,无论她怀疑的是我的,还是别的妃子的人,通通打扫出来。然后培植自己的势力,打压薄夫人赵婕妤,我由着她去,毕竟,婵儿的事情,还没有最后的结论。
      我看得出来,戚姬绝不是仅凭美貌而获恩宠,她处置偷窃宫人,查理积年旧账,处置得宜,手段凌厉,不在我之下。前朝后宫,我和戚姬分别把持,日子就这样,貌似平和的过了下去。
      刘邦还朝的时候,叔孙通领导的儒生已经完善的准备了各处的礼仪,我率领百官出城三十里,在驿亭遥遥的铺开皇帝仪仗,静候他归来。
      马背上的他看着这一片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的安排。握鞭而叹:“你们打理的很好。”
      萧何谦卑的说道:“皇后娘娘领导得宜,臣等不敢居功。”
      刘邦看向我,轻轻道:“是吗?那朕要多谢皇后。”
      “臣妾惶恐,臣妾妇道人家,前朝诸事,要多谢萧相及文武百官。”
      刘邦下马扶起我,对其他人道平身,然后携我乘上龙辇,后面车马跟随,一大队人马,井然向城中进发。
      在车上,我悄悄看他,他的神色略有几分疲惫,束发之簪也陈旧,束紧的发丝,仍然看得出霜色。戎马一生,也在悄悄老去。
      我们默然的乘车,谁也没有开口,即使分别两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皇后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
      “陛下想知道什么?”
      “宫中有没有悬梁的,巫蛊的,朝政上,哪个藩王不安分,哪处郡县粮食歉收,你在我不在的时候,对官员的任免,我可以听听吗?”
      “吴楚二经娥,是我杀的,任免的事情,陛下早就想做,我替陛下做了而已。”我嘴角一扬,“陛下自有耳目灵通,这些事了如指掌,何必问臣妾,臣妾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妥。”
      “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上次我出征,死了管夫人,这次一回来,两个年轻美姬都被你杀死,你不是一直被大臣称道的贤良皇后吗?现在做事反而张扬。”
      “我不是什么皇后,在你面前,我只是吕雉而已。”
      “你很像我,性格,手段,都十分像我。我们这一对开国帝后,倒是十分登对。可是雉儿,我并不喜欢你插手我的朝政,我还并不是很老。天下迟早是盈儿的,不是你的。”
      我默然,突然忍不住眼泪,正想偷偷拭泪,刘邦却一把将我揽在怀中,泪,沾湿了他冰冷的甲胄。这是分别后,第一次相拥,恐怕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两个人的心,越来越远,即使这样的拥抱,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心跳。
      耳畔响起他的声音:“我不能给你任何许诺,任何保证。你做过的事情,我都不会追究,以后要做的事情,你自己也有分寸。我的要求,仅仅是保全戚夫人,如意,如此而已。”
      缓缓松开,两个人又是沉默相对,我要做的事,他要做的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面对这万里河山,他可以把戚懿当成小小的港湾,而我,茕茕孑立,注定孤家寡人。
      刀剑已出鞘,接下来,我们要走自己选定的方向,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心缓缓放下,看来戚姬翻不起什么浪头来,毕竟婵儿还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默默无闻的赵荣华和石美人被钦点成为经娥,当初魏宫五美,薄姬有子成为夫人,赵荣华成为经娥,云姬死在冷宫,吴姬楚姬被射杀,不知她们被选入织工室后,被刘邦挑选出来的那一瞬间,可曾想过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将会如此的迥异,如此的扭曲成两个方向。
      世界上有很多想不到,比如赵子儿想不到自己突然得到云姬生的孩子,从此后半生有了依靠,薄夫人想不到自己能在皇后和戚夫人的阴影下,平安地生养刘恒。我也没有想到,我将要面对的一切,比曾经走过的,还要坎坷。
      送走质子之后,秋风渐起,长安满地铺金的驿路上,突然来了韩信。
      臧荼已死,各国国君心中的诡异心思,也都被压制下去。韩信此时觐见,不知是来剖白心意,还是来交涉条件。
      他进宫的那日,我也在建章宫。粮税的事情已经结尾,由于是我经手,断后也必须由我亲手来结。
      刘邦批阅着奏章,抬头道:“雉儿,日已经西斜,叫个宫人下去催催,韩信应该来了。”
      我还未及说话,门外宦官通报,楚王求见。
      我欲退避,刘邦说:“不用,看你的册子。”
      韩信走进来,还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是略微清瘦,眼神也随和许多,看来,这块璞玉,已经渐渐磨出了玉的温润。
      他看我坐在侧座,面无表情的行礼,我不以为意,毕竟须儿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忘怀。只要表面过的去,又何必去计较。
      “怎么样,朕给你的条件,你想好没有。”
      “臣此次亲自来皇都,便是要同陛下面对面商讨此事。陛下所说分派刘氏宗族、皇子至各国协助镇守,收归兵权,天下众人一看皆知,异姓王荣宠不再,不免会损害大王声誉。”
      “韩信,我已经许你楚地所有赋税,保证你的子孙为侯,你没有理由不知足。”
      “陛下,臣只是说出如今八国的实际想法,臣并不是只为楚国着想。”
      “我本来不必同你相商,燕王臧荼的例子,你没有看到吗?”
      韩信抬头,脸上谦卑的神色收敛,直视刘邦:“秦暴政而亡的例子,陛下可还记得?”
      一帝一王,暗含刀箭的眼神相互对视,相互权衡着用最小的代价夺得最多的权益,建章宫的正殿一时间冷若冰雪,我并不插话,只是默默端坐。
      “我已派人驻守秦楚关隘,五十万人马枕戈待旦。”
      “大王莫忘记,各个藩国亦可以自主招兵,我不返回,淮南、梁国、韩国、都可以帮助微臣主持国政。”
      气氛再度僵硬,我见状,拦了一句:“楚王今日,可在宫中参加小宴,国事慢慢相商不迟,陛下,请回宫休息。”
      “小宴便由皇后主持,如意身体不适,朕过去看看。”
      我只好领韩信至椒房殿后的广苑,那里地处开阔。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金银你都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韩信笑道:“要什么?向皇后娘娘的夫君,讨要一条命罢了。”
      “你就那么确定他不会放过你?”
      韩信凝视我:“皇后娘娘,如果是你,你会吗?”
      我移开目光:“那是男人的事情。”
      也不多说,吩咐杜若按仪制准备晚宴,邀来萧何作陪。
      “几壶清酒,几碟小菜,足矣。”韩信对我说,“本来只是来应付一下,皇后娘娘不必太过认真。”
      “我并不是应付。”说毕,我吩咐杜若撤了宾主几案,只用一台长案,设肉羹蜜饵,臑鳖脍鲤,另有几个葵菰菜蔬,清炒几盘。酒选了骊山之泉酿的陈酿,等萧何过来,一人先浮一大白。
      韩信淡淡笑道:“朴而不简,皇后的心思,无论在朝堂,还是后宫,都是这么的慎密。”
      周围的桂树已经开了米粒般的花朵,幽香伴随酒香,确实能让人忘了世事的纷复繁杂。日已西坠,池月东上,三人慢慢饮酒,都刻意避开政事,静静享受岁月静好。
      曾经,我们夫妇和萧何是最好的朋友,没有君臣之礼,没有高低贵贱;曾经,韩信是刘邦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攻城略地,屡建奇功,没有如今的猜忌和决裂;曾经,萧何慧眼识英雄,月下追韩信,两人惺惺相惜,亲密无间,没有如今的各自为政,互相牵制。
      “须儿,我听说…她…如今还好罢?”
      “孩子叫樊伉。都在长牙齿了,长得很像须儿。”
      韩信放下酒卮,嘴角咧咧,表示他在微笑。
      “我还以为,你放的下。”萧何品着酒,往日的小心谨慎的外壳已经褪去,闲散的靠着台柱,神情飘忽。
      韩信继续他装的不像的微笑:“昔年的情愫,虽然懵懂,但是干净。”
      我已经有了醉意,长叹一声:“昔年,昔年再也不回来了,就像这汉宫的树,叶子落了,重新长的,再也不是原来那一片了啊……”
      三个人都不顾仪态,斜坐在锦垫上,击箸而歌。
      韩信起头:
      斜光墟下,牛羊归落,泛泛萤之烛,袅袅兮秋风碎。
      归兮,归兮,楚江之畔,斯人何憔悴。
      我接:
      松露微月,竹滴空响,怀远不得,胡为乎来哉。
      挑兮达兮,彼泽之畔,公子颜如玉。
      萧何慢吞吞的挣扎着起身:“陛下,夫人。”
      “呵,萧何醉的最厉害,”韩信哐当把箸扔向他,“该你唱。”
      刘邦携戚姬静静立于庭中,静默半晌,说道:“我来是扰你们的兴致,皇后,别让楚王喝多了,正好丞相也在,明日你安排楚王回封地。”说毕转身,戚姬看着我们,黑夜中不辨神色,亦转身跟随。
      “你看,他还是奈何不了我,还是要放我回去。只是这一去,萧何,吕雉,我们便永远陌路,再要相见,就是沙场了。”
      “那我不如现在杀了你。”我笑。
      萧何道:“何苦,何苦,娥姁,你的手段太过凌厉,也该收手。”
      “戚懿死了吗?刘如意死了吗?盈儿即位了吗?你要我收什么手?”
      “你是最最寂寞的皇后,寂寞得只知道杀人。”韩信提起壶,仰头倒进嘴里。我亦仿效,今夜,就让自己放纵一回。
      “最寂寞的皇后,最寂寞的楚王,和最寂寞的丞相。”萧何提起酒壶。
      懂我的,却是他们二人,一个臣子,一个敌人,唯独不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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