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活在当下》岱优

5、 雨过心晴（五）

　　何雨昕颓然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双脚放在车外，尉迟念正俯身为她系着鞋带，他问，“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走。”
　　“没有。”她漫不经心地答着，眼睛盯着他身后的箱子。
　　他无可奈何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吸了口气，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狡黠地勾着嘴角，微微眯着的眼中满是温柔，附身贴近她的脸庞。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她看见自己惊疑的双瞳，其中还带着一丝萌动的情绪。他的气息温弱地散在她的唇上，像种蛊惑，让她整个人僵住。仅一秒，蜻蜓点水般的瞬间，让她忘记了呼吸，只有心脏失去常态地疯狂跳动着。
　　他满足地离开她的唇，与他肖想的一样，甜甜的，涩涩的，青果般的滋味。心情不错，说起情话来也不比往日的逗趣，而是认真几分，“可我想带你走，我想每时每刻都看着你，不论是动情的，生气的，还是恶作剧之后得意的，每一个样子我都想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这样的话语仿佛春季的一道惊雷，唤醒了何雨昕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的视线转了又转，找不到合适的落点，嘴唇抿了又咬地寻求镇定。
　　“你亲了我？”她还是不敢相信，直白地问了出口。
　　他轻笑出声，伸手拉开她遮在唇上的手掌，温热的唇又一次点上她的。
　　“亲了，而且两次。”他拉着她的手狠狠收紧，像种宣誓，“所以……我非你不可了。”
　　非你不可？那是什么概念？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竟然会突然生出这样一个暧昧的成语来。而且他说得那样自然，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本该如此一样，现在他只是把那层深藏在风平浪静下的悸动剥开来摆在她的面前，不管她承不承认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他的明朗，他的自信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像个拥有新玩具的大孩子，满足，又怕太容易损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
　　看着这样的他，何雨昕是不忍去伤害的，但又害怕得全身冰冷。
　　他终是等不得她的沉默，低头，又吻住了她的唇。不同于前两次的温软，他这次接近是疯狂地撬开了她的唇齿，一腔深情换做是一个极致缠绵的吻，生死不休。
　　分开时，她已止不住身体因冰冷而颤抖。害怕附着在她所有的感观上，像绝命的毒药滴滴扼喉。
　　他的额头还抵在她的额头上，她第一次如此近地听到他讲话。字字旖旎，却痛逼心口。
　　“小雨，你能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我吗？我……比死亡还恐怖？”
　　尉迟念确实比死亡还恐怖，死亡只会一次即了，而尉迟念之于她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心情却反反复复，每次都让她不安，让她期待，然后在劝解中死心。尉迟念就像一团野草，永烧不尽的顽强，那根系悄然地扎在她的心上，不能再拔除了。
　　她整个人定格在这一秒，时间失去了游走的意义。前前后后，他这两天来的迫不及待在她心头勾画出的不是美妙幸福，而是一张催命符。
　　她问自己——
　　时间不够了吗，尉迟念？你才选择这样频繁又情深的告白。
　　时间不够了吗，尉迟念？自信淡然的你慢慢被慌乱噬去。
　　时间不够了吗，尉迟念？……
　　时间不够的，尉迟念。你就算不顾一切地抓住垂死的我也是徒劳。
　　何雨昕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往前一推，尉迟念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她顿时不忍，闭上眼。
　　有段时间，她总是反复看那些她喜欢的电影，就算结局再悲伤也可以一键回到温馨的时刻，流着泪也可以笑出来。可只有一次的人生如何回放呢？明摆着的结局，她怎么忍心去看。
　　“我已经很努力了。小雨，我已经为你做到我能做的最好了，可我依旧不是无所不能的尉迟念，在你这里我总是失败的。”
　　两年前那次生死攸关的手术尉迟念是她的主刀。他问她，相信他吗？那是他的第一次主刀，本可以选择别的手术来做，因为她的心脏负荷颇重，成功的几率很小。不知他们有私交的人都以为他是急功近利选了个有挑战性的手术来为自己立名，可她知道他是为了她，为了那句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地为她延续生命的承诺。于是她回答，她只相信他，因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尉迟念。
　　至始至终为她努力，想让她活在当下的尉迟念。
　　她睁眼，却不敢看他。
　　“小雨，小雨……”他费力地叫着她的名字，越叫越轻，似在呢喃。
　　她牢牢地抓住座椅，才鼓起勇气来看向他。
　　他的整张脸埋在双掌中，沉重的喘气声透过双掌的缝隙传出来，声声悲情压得她低下头去。
　　退无可退的，痛切心骨的，坐在她面前的爱她的人。给了她绝对的放纵，却把自己逼进了死角。现在，他一点一点把真心揭示给她看，却把她一直以来的认知撞得魂飞魄散。他很心急，因为意识到了他们的离别，她很害怕，因为意识到了她离开以后他永远都不会抚平的忧伤。
　　他们还是太过自信了，放任私情滋长。总认为不说破就万事安好，却不知他们避之不及得此时此刻一直已倒计时的方式在向他们逼近。要发生的不急不徐，要消失的不快不慢。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走得费力。
　　尉迟念听见动静，松开双掌，抬起头来，想要努力地抓住眼前的身影，双瞳却空洞得如失去焦距一样。
　　“小雨……”他缓缓地伸出手，肯求她的靠近。
　　何雨昕木然地抬起手，触到他手的那一霎那，想起了四个字，情真难拒。
　　鬼使神差地，她拉起他，移动了脚步，且越走越快。感觉到紧张使心脏的跳动频率有些失常，而她不仅不觉得难受，还莫明地期望和愉怡。
　　他反握住她的手，用力很大。她感到指骨和关节都微微发痛，可是却无法若无其事地甩开。那个决心离开他的她，此刻溺毙在了他的掌中，不复存在。
　　她知道她是疯了，拉着他冲出车库，在人群中穿梭起来，那般漫无目的，又似乎一直走下去就是目的。她不能再停下来，害怕停下来去思考那些今天，明天，更或者未来的事情。那是一个黑洞，一有指望便把她吞噬干净，让她无法去妄想更多的以后，好像一切美好都会在今天就结束。
　　“停下来！”他在她身后说。
　　而她更慌乱了，越行越急促。
　　“停下！”他再次说，然后伸手圈住她的肩膀拥入怀中，“你不要命了吗？”
　　那样的心疼像往常一样，可如今她却没有资格再去承受。
　　“不要了，反正生命已经放弃了我。”梗在喉咙处的不甘和不安瞬间被释放出来，空荡荡地，似乎更难受
　　“可是我没有放弃你。小雨，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你使性子我可以由着你，你质疑希望我可以为你争取时间，你想不受干扰地沉睡我就在旁边等待，所以不必接受我，不必有什么改变，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她问着，却没期望他来回答。每个人都需要一次奢望，而刚才她就这样奢望过……
　　“我想拉着你一直走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快到时间都追赶不上我们，那样或许我们还可以相爱。那是对于我来说，唯一的永远。”
　　尉迟念沉默了。
　　何雨昕想，他或许是在思考怎么拯救她的方案。那是他无法放弃却怎么也完成不了的课题。他废寝忘食地查阅过资料，虚心谦和地请教过同科前辈，在无数次手术中寻求突破，可出现的结果还是那一个，不可能。他一次次面带微笑的“会有办法的。”显得越来越勉强。
　　现实教会她认命和坚强，也教会他努力和无能为力。其实他们都在神的随意布局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注定的未来对于他们来说是已经看见结尾的故事，中途的插曲再怎么美妙也改变不了整个故事悲剧的主线。
　　“对不起，我又让你难堪了。”松开他的手。何雨昕认为她果然是有了不该有的奢望。
　　“其实不用在意，我都胡说的。相爱，永远什么的，虽然突然从脑袋里蹦了出来，但是现在又消失了。我……”
　　尉迟念淡漠的眼神竟然是那么可怕，不仅让她胡言乱语，更让她想停止言语，安分地找个角落躲起来，逃避关于他的一切。
　　“我们就到这里，再也不要见面了，好吗？”
　　尉迟念淡然微笑，拉起她的手，脾气颇好地说道，“我今天没好好吃过东西，陪我去吃饭吧。”
　　就这样，仿佛她什么也未说过，他那般云淡风轻，不恼不怒。
　　她怎么忘了，尉迟念的骄傲向来不容许自己妥协于任何人，而何雨昕的骄傲也向来不容许被任何人无视。
　　“尉迟念！”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挣扎几番却还是被他拖着走。慌乱中听到他冷漠地说，“别再对我说多余的话。”
　　她放弃挣扎，思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平静地跟他走。
　　像傻瓜一样的何雨昕对于像天才一样的尉迟念来说正好是只能用多余一词来形容。如天如泥的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相遇呢？勉强可以找出巧合这个原因的话，不相遇的原因却是随便找都有千万个。所以她怎么还有与他同行的资格，站在他身边依旧自在如常。
　　为什么他人说来亲密无间的爱情成了遏制他们的毒药？
　　从未渴望过的爱情现在正绽露在她眼前，美好的样子，令人心动的样子，是文字中描述的温馨的，绚丽的样子。可是太让人怀疑一切都是虚幻的了。此刻牵着她的这双手，能许与的只是对于她一个人来说的天长地久。
　　她一狠心，用力把他甩开，重心不稳差点要倒下。尉迟念想扶住她，却被她出言制止，“别这样。”
　　他停顿了下，还是上前扶住了她。
　　“放开。”她轻挡他的双臂，他没有再执着，放开抓住她手臂的手，退开一步。
　　“你非得要这样吗，何雨昕？”知道他疲惫，可从未听过他用如此无奈又心痛的语气对她说话，“那么在乎永远这种无用的时效的话，是不是我陪着你一起死，你就能安心接受我的心意了？”
　　她震惊地望着他，不想一向沉稳的他竟然说出这样偏激的话来。
　　他苦涩一笑，“你若真这样想，死又如何。”
　　反驳的话也好，安慰的话也好，她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是她高估了自己对他的决心，还是低估了他对她的心意。他们望着对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小雨，把你剩余的时间交给我好吗？就当我这几年为你治疗想收回的酬劳。为你要争取的时间其实也是我所需要的，我总告诉自己，哪怕多一秒也好，我不想那么快失去你，不想你对我一点留念都没有就离去。能容许我自私一次吗？”
　　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使尉迟念看起来更加无助，有着想上前抓住她的欲望，又有着不得不留在原地的顾忌。
　　其实如果不是被时间框住，何雨昕觉得一切都会变得极其简单。爱就拥吻，不爱便转身，洒脱地再等待另一份爱情。可只余一次的机会让她过分小心翼翼，爱或不爱都是如履薄冰，而且结果都不会尽如人意。
　　“医生哥哥，像你这样的人并不是非我不可的。”对于情爱的感悟她还是无法胆大到不惧生死的地步。
　　他忍了又忍，终是爆出一句话来，又气又恨，“是不是非你不可由我的心来决定，你别那么无所谓地说出来。”
　　“哪里是无所谓，我明明是想了又想……”委屈的感觉在心里荡开，引得何雨昕鼻头一阵酸涩，“我们根本不可能。”
　　他似乎急了，走进她，又不敢靠太近，“相爱就有可能，你不要逃避，我们就有可能。”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之间要有什么改变。”她慌忙地低下头去。
　　“那你现在就想。”他才说完又急着反悔，“不对，不用想了，直接改变就行。什么医生病人，哥哥妹妹，从今天开始只是恋人关系不就行了。”
　　她根本不敢抬头答话，只怕在他脸上看出不同于平时的神情。
　　倘若只是一份单相思，她可以寄予它黑字白衣的长情，不计较它的主人会不会观望。因为那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尚可把它掌握在手中，爱亦甜蜜，不爱亦无忧。可偏偏在她期望之外地的有人回应了，他要给她爱，许她情，与她相恋在余生。
　　心在动摇，可是信念在劝解她，到此即止。
　　“年轻人要好好沟通，别把人家女孩逼哭了。”一位老人走到他们旁边，那份苍老带着稳重，说出的话语格外有力，“其实爱情里只要两个人心里还有着对方所有的争吵就都不是大事。”
　　“就是！吵着吵着，人这一生也就过得差不多了。”另一个老人附和着。
　　两位老人朝他们寓意深刻地一笑，也不逗留，照样无事地继续自己的散步。
　　何雨昕还愣在那里，耳边却传来尉迟念轻柔的笑声。她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只见他一脸满足地说，“小雨，在别人眼里我们已经是恋人了。你可不许再抵赖。”
　　只觉得肩膀和胸前一阵暖意，她被他抱入怀中。
　　“争吵这种伤感情的事我们就别再继续了，进行点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约会。”他自如地搂着她的肩膀，笑意浓浓，“走吧，我的女朋友。”
　　“什么？”她还未反应过来，他怎么就自说自话地把她当成了女朋友，这种情况还不由得她说个“不”字。
　　“医生哥哥……”她想她还是有申辩的机会的，可他根本就是故意无视她，如刚才那般拉着她就走，“尉迟念……”她还是不肯放弃地再叫，这一声竟起了作用。
　　他转过身来，高深莫测地把眉一挑，甚是诡异。她害怕地往后缩了一下，但右手还被他钳制着，这是动，也是不动的动作特别闹心。
　　“医生哥哥我不喜欢，尉迟念太生分，你就叫我念暮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犹如蛊惑。
　　尉迟念的名字实难断点，所以长辈会亲切地叫声小尉，至于同辈都是直呼其名，而念暮是他不为人知的小名。记得有年冬天他从医院送她回家，那天难得鹅雪纷飞，白白的地上印着他们两对脚印，大大小小，却整整齐齐。不知怎么的，心中生出亲密地感觉。想他总是叫她小雨，小雨，而她却只能默默地喊声医生哥哥，觉得格外不公平。于是她便心如所想地开口问他要个亲密的称呼，他说父母叫他念暮，让他惜今日，才记得往日的美好。她傻傻地问，能不能这样叫他。他却只帮她挡掉发上的雪花，淡然一笑。她就算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是种无言的拒绝，为此他再叫她小雨滴的时候，她也不吭气了。而如今，他允她叫他念暮了，她既不解气，也不高兴，只有股悲凉感酝在心头，不是滋味。
　　“那么亲密地称呼不适合我。”她用了淡入清水般的语气，把他的亲近挡在了一旁。
　　“随你。”他倒是无所谓，平平两个字比她更清冷。
　　此刻反而是她有些恼了，却不知在恼些什么，心中愤然，出言也带着怒意，“不是说要去吃饭，还不快走。”
　　“那也得回去开车。”他淡淡地，不慎在乎。她却在心底直喊糟糕，刚才那般失态地拉着他走，完全没注意车门都是开着的。
　　她心虚的望向他，他却是不急不缓地拉着她走。没有超越时间的急迫，也没有天长地久地期盼。只有带着笑意的他并排而行，寸步也不离。